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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吳應熊聽到"洪妍"二字,心如鹿撞,忙道:"略有所聞。莫非要在下幫恩師公尋找令千金麼?"洪承疇道:"那倒不必。此前我在南方經略時,已經與女兒因緣相認了。只是她在江湖流浪已久,散漫慣了,不願意受拘束,故而不肯同我入京。而我身為朝廷重臣,突然多出個女兒,也有諸多不便,所以,我想請你替我去赴她之約。"

  "洪妍在京城?"吳應熊益發驚訝,只覺一身的血都湧上頭來,不禁離座而起,接連問道,"她如今在哪裡?什麼時候來的?你見到她了嗎?為何我不知道?"

  洪承疇見他這般衝動情急,倒覺詫異,一時瞠目無語。吳應熊亦自覺失態,索『性』離座長揖到地,懇切致辭:"實不相瞞,晚輩與令千金早有數面之緣,已成摯交。惟因洪姑娘從不肯在晚輩面前提起身世,故而晚輩也只得對師公隱瞞,還望師公恕罪。"

  洪承疇初而大驚,然略一思索,便已透悉,恍然道:"難怪當日你迎我入京時,看到董鄂姑娘那般吃驚,滿臉疑『惑』之『色』。原來,你早就知道董鄂妃並不是洪妍。我自謂此計萬無一失,卻原來早已被你看破。這許多年來,還要感謝你在皇上面前替我遮掩,若非如此,老夫項上人頭早已不保。既如此,老夫倒不當再有所隱瞞了。"因拉吳應熊坐下,將皇上如何鍾情於洪妍、向自己索討為妃、並命自己經略之餘悉心尋訪之事,從頭細細說明,嘆道:"那日我的部下在江南抓獲一批抗清叛逆,本欲解往京都受刑,忽然門上報說有個女子來訪。我尋找了女兒那麼多年,怎麼也沒想過會在這種情形下相見,更沒想到她竟然一直為永曆做事,這些年來,不知多少次與我同城相處,擦肩而過,這次若不是為了救她的同黨,只怕還不肯『露』面呢。"

  吳應熊早猜到洪妍已經與父親相認,卻也為這種相認的方式覺得驚詫,不禁"哦"一聲,問道:"那麼洪姑娘可知道聖上也在尋找她的事?"

  洪承疇道:"豈會不知?董姑娘便是洪妍推薦給我的。她說自己另有要務,不便進京,董姑娘『色』藝雙絕,必然能得到聖上的眷顧——事實上,皇上對皇貴妃的確情深義重,為了皇貴妃的死,幾次三番想要削髮出家。剛才太后召我去,談的就是這件事。言語之間,太后分明對我已起了疑心,想來早已在我身邊布下天羅地網。倘若查知小女之事,我父女二人『性』命事小,只怕宮中朝上牽連甚大,無辜枉死之人必然不少,則老夫就罪孽深重了。所以要拜請世侄替我去見小女,告知她京中情勢,囑她早早離開,不可耽擱。"

  吳應熊忽然想起一事,脫口道:"剛剛降了朝廷的義王孫可望前日突然暴斃,說是出獵時被箭『射』殺,然而箭簇究竟何人所發,邸報上卻語焉不詳,弄得朝上人心惶惶,京中探子遍布,洪小姐此時來京,兇險實多。"

  洪承疇一愣,欲言又止,眉宇間似有無限煩惱,最終說:"你既然自稱是她知己,理當知道她神出鬼沒的脾『性』,從來只有她找我的份兒,我若想找她,卻是千難萬難。故而才要委託賢侄代我赴約,提醒她慎重行事。"

  吳應熊若有所悟,遂細細問明赴會之所,想到即將可以與紅顏見面,不禁心中怦怦『亂』跳,又命下人擺上酒菜來,陪洪承疇飲至夜深方散。

  次日一早,吳應熊命管家往朝中送了假條,自己出了門逕往洪氏祖墳來,先畢恭畢敬地在洪老夫人的碑前灑酒祭拜了,然後便坐下來靜靜等候。洪承疇告訴他見面的時間是午時朝散,然而他卻迫不及待,坐立不安,只有早早地來到洪氏墳園坐定,才能靜得下心聽松風陣陣,落葉蕭蕭。

  看著洪老夫人的墓碑,他便想起了八年前在川蜀戰場上邂逅洪家祖孫的情形。那是他與明紅顏的第二次相會,同初遇一樣短暫而記憶深刻。他不能忘記明紅顏說過的每一句話,做過的第一件事,她每一個細小的動作與眼風,一顰一笑,一舉手一投足,都令他神馳魂與,滿心感激。是她讓他知道,愛一個人至最深處,就是對她毫無所求,只要能有所贈予便是最歡喜的。他只恨可以為她做的並不多。

  日上中天,看日影可知午時早已過了,然而紅顏的芳蹤依然不見。

  吳應熊不死心,沉著氣一直等到戌時,暮『色』四合了,這才相信紅顏大概是不會來了。她是臨時有事耽擱,還是看到自己改變了主意?可千萬別出了什麼差錯,遇上了太后的眼線吧?

  如此想著,便越覺憂心,吳應熊情急生智,忽然想到倘若紅顏回京,除了洪氏祖墳和學士府外,應當還有一個地方可去。遂出了墓園,一路打馬打奔至二哥處,只見院門虛掩著,應手推開,卻並不見那位打掃看屋的老僕人。一直走進堂中來,只聽窗里一個女子的聲音虛弱地問:"是何叔嗎?"

  那聲音細若遊絲,幾不可聞,然而聽在吳應熊耳中,卻無異於雷霆霹靂一般,一顆心幾乎跳出腔子來。連忙幾步搶進屋中,只見窗邊炕上,一個女子半倚半坐,鬢髮散『亂』,臉『色』慘白,正是紅顏!

  明紅顏顯然受了極重的傷,只略問了一句"是何叔嗎"已經氣喘吁吁,似乎連抬起眼睛的力氣也沒有,然而吳應熊的突然闖入還是迫使她抬眼注視。她看著他,卻毫不驚訝,好像早就在等待他的到來似的,她看著他,似乎微微笑了一笑,緩緩地抬起一隻手來。

  吳應熊接住那隻手,辛酸得幾乎要流下淚來,看到重傷的紅顏,真讓他又驚又喜,又痛又憐,所有的猜測都被證實了,是她殺了孫可望,所以才會受到這樣的重創,以至於不能按時赴約。他忍不住責備她:"做這麼危險的事,為什麼不告訴我,為什麼不讓我代勞?"

  紅顏低語:"你為我,已經做了很多,怎麼知道,我在這裡?"

  吳應熊衝動之下,真想這就對她坦白一切,她已經與洪承疇相認,接受了那個漢『奸』的父親,是否,也可以接受一個漢『奸』之子做朋友呢?而且,他已經同她父親交談了一切,即使瞞著她,想必也不能持久,倒不如趁此一抒胸臆,好過一直在隱瞞的陰影下歉疚。他鼓足了勇氣道:"紅顏,有件事,我一直瞞著你,其實我……"

  話未說完,卻聽見院門輕輕一響,似乎有人進來。吳應熊忙拔劍在手,閃身窗後向外看去,卻是那看屋的老僕人來了,手裡拎著一個『藥』包。吳應熊心想,原來這個裝聾作啞的老傢伙姓何,只得開了門迎上去。

  老何見著吳應熊,微微一愣,仍然不說話,逕自往廚下生了火,將紙包里的『藥』倒進吊子裡,三碗水煎成一碗,雙手端著過來。吳應熊接了,一勺一勺親手餵進紅顏口中,眼看她喝了『藥』,闔眼朦朧欲睡,滿腔的話再也說不出來,輕輕替她拉上被頭蓋至頸下,眼看著她睡熟了,仍不捨得離開。只呆呆地守候在榻邊,眼也不眨地看著她,看著他心目中的女神,想像著她的夢裡是不是有他。

  這個晚上,吳應熊沒有回去額駙府,他捨不得,捨不得離開。每次面對明紅顏,總有一種忐忑的感覺,仿佛他一轉身,甚至一眨眼,她就會憑空消失,然後幾年不見,憑他走遍天涯海角,亦不能再次握住她的手。如今,他終於又重新見到她,聽到她,而且是這樣柔弱蒼白的她,這樣的傷痛,悲哀,他怎麼可以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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