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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這瞬間裡,她已經明白地知道:太后恩威並施,無異於一種催促,一種承諾,一種命題——要麼她殺了董鄂,作為回報,她以後就可以經常見到四阿哥;要麼抗命不遵,則答案不問可知。

  她沒的選擇。生在帝王家,就註定了她沒有別的路可走。

  平湖在心中悲哀地嘆息:皇帝哥哥,對不起,你錯信了我,而你我最大的過錯,便是生在帝王家。

  順治十七年八月十九日壬寅(1660年9月23日),董鄂妃亡故。沒有人懷疑她的死因,她已經病了那麼久,傷心了那麼久,大去只是早晚的事。

  然而順治不這麼想,他固執地認為天妒紅顏,而董鄂死於非命。承乾宮三十名太監、宮女悉被賜死,為皇貴妃殉葬,全國均須服喪,官吏一月,百姓三日。親王以下、滿漢四品官以上,並公主、王妃以下命『婦』俱於景運門內外齊集哭臨;他自己則輟朝五日,並改用藍筆批閱臣工奏本,以示哀悼。

  這一切都是逾制的——按照舊例,只有皇帝及太后之喪,才會以藍筆批本,並以二十七日為限;其餘即便皇后之喪亦無此制,而董鄂不過是皇貴妃罷了,其禮制卻遠逾皇后喪儀,奏本用藍筆批覆長達四個多月。這還不算,順治又為了不能在董鄂生前將其立為皇后而抱憾,遂於三日後追封董鄂妃為皇后,二十六日行追封禮,又命眾臣擬定諡號,從四個字加至十四個字,最終選定"孝獻莊和至德宣仁溫惠端敬皇后"。

  九月十日,董鄂遺體於景山壽椿殿焚化,順治又親制《行狀》,文中直以"後"來稱呼董鄂妃,盡述其生平行止,充滿溢美之辭。誦讀已過,遂由群僧執燭念誦:"出門須仔細,不比在家時,火里翻身轉,諸佛不能知。"其後,棺槨與宮殿連同其中珍貴陳設俱被焚毀,火光沖天,從黃昏一直燒至天明。

  凡此種種,太后大玉兒聽而不聞,視而不見。她知道,順治是在借著逾制來宣洩對自己的不滿,甚至是一種挑戰。但她不想正面與兒子為敵,四阿哥死了,董鄂妃死了,她要做的事已經成功,又何必再火上燒油呢?不論順治任『性』地給予他們什麼樣的死後殊榮,稱四阿哥為"朕之第一子"也好,封為榮親王也好,或是追封董鄂妃為皇后也好,遍請全國僧道為其超度、甚至焚燒了兩座華美的宮殿殉葬也好,死亡,始終是惟一不能改變的事實。而死人,是不能再繼續作『亂』,與活人對著幹的,憑她生前怎麼樣地妖媚『惑』主,化蝶之後,再如何干政?

  大玉兒特地向洪承疇要了順治親制的《行狀》來看,看到"後妮靜循禮,事皇太后,奉養甚至,左右趨走,皇太后安之"一句,不禁冷笑數聲,道:"這是怨我那年留下皇貴妃服侍湯『藥』,使她勞神才患病了。"

  洪承疇忙賠笑道:"皇上至孝,哪裡會有瞞怨太后之心呢?這篇《行狀》原是皇上懷念皇貴妃,述其平生功績,難免有溢美之處,況且皇貴妃曾為太后侍病,自是大功一件,皇上特地記此一筆,也是孝順太后的意思。"

  大玉兒不答,只管往下看,至"後至節儉,不用金玉。誦《四書》及《易》已足業;習書,未久即精。朕喻以禪學,參究若有所省。後初病,皇太后使問安否,必對曰:"安"。"等語,又不由連連冷笑,道:"既是"至節儉,不用金玉",何以又令太監、女官生殉,燒了兩座宮殿陪葬?"又指著最後一段道,"這裡說,皇貴妃臨死前對皇上說:"吾殆將不起,此中澄定,亦無所苦,獨不及酬皇太后暨陛下恩萬一。妾歿,陛下宜自愛!惟皇太后必傷悼,奈何?"依大學士看,是什麼意思?"

  洪承疇強笑道:"自然是皇貴妃怕太后傷心,勸皇上要以皇太后健康為念,不可一味緬懷悼念。這是她的孝心,太后何以不解?"大玉兒笑道:"她會有這樣孝心!死之前不想別的,倒一味只管跟皇上說起我這老太婆,豈不奇怪?皇上特地寫了這些句子,不知道是給誰看?"

  洪承疇聽了,一聲兒也不敢吭。他本是董鄂妃的掛名父親,雖然太后未必知道這齣偷龍轉鳳之計,皇上卻是深信不疑,這段日子沒少給他賞賜,早已引起朝中大臣諸多猜忌。今天皇太后特地召他入宮談論皇貴妃之事,安知不是聽到了什麼風聲?從前他與太后原有肌膚之親,然而這些年來南北征戰,疾病滿身,齒搖發落,耳鳴眼花,早就被太后所棄,另召入幕之賓了。今天忽然又召他前來,若非刺探,難道還是敘舊不成?罷罷罷,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反正皇貴妃已去,死無對證,不論太后問什麼,總之給她個抵死不認帳就是了。

  幸喜太后並不糾纏,卻另問起一事:"我聽說皇上近日又開始大興土木,祭拜前明諸陵,上月二十六去了昌平,回來沒幾日,又說要去郊區散心,從初九離宮,如今已經十來天了,你可知他去了哪裡?"

  洪承疇明知順治去了石景山、玉泉山兩處,太后眼線眾多,必定早已知曉,卻不便說破,只得含糊道:"皇上月前頒旨,故明陵每年春秋兩次由太常寺差官致祭。這時候出宮,大概順路祭陵去了。"

  大玉兒故意詫異道:"又祭陵?莫不是為皇貴妃死了,皇上祭死人祭上了癮?我聽說他前日和大臣們合計著,說要替前朝太監王承恩也立個碑,這可真是稀奇,連太監也當成寶供奉起來了。說起來你和那些人更有淵源,皇上怎麼倒不帶你同去的?"

  洪承疇這方知道太后詔見他的真正用意,聞言忙離座跪下,誠惶誠恐地道:"臣雖曾效力於前明,然自從三官廟太后垂青,曉以大義,自此剃髮易服,誓死相從,更未生過二心。還望太后明鑑。"

  大玉兒聽他提起三官廟舊事,那原是二人初次定情之地,未免感念舊情,忙親手扶起道:"我並無疑你之心,何必如此?今兒找你來,不為別的,只想你替我勸勸皇上,不可一味任『性』,當以社稷為重,私情為輕。佛法教義,也講的是普渡眾生,豈有為了參禪而荒廢朝政、誤盡蒼生之理?"

  洪承疇略作沉思道:"我與大覺禪師玉林秀曾有一面之緣,如今解鈴還須繫鈴人,我輩之言未必入耳,不如我這就修書一封,請玉林秀大師前來,若由他勸諫皇上,或可見效。"

  大玉兒點頭道:"但願你這法子好用,既如此,你就看著去辦吧。果然能使皇上規引入正,我必重重謝你。"

  洪承疇叩謝道:"忠言諫君是為臣工份中之事,何敢望謝?"遂辭去。卻不還家,逕往額附府吳應熊門上來,令門子通報進去。

  稍頃,中門大開,吳應熊親自迎出來,恭請入中堂用茶。建寧聽說洪大學士來訪,深以為罕,亦特地過來見禮,洪承疇欲跪不跪地,方說了句"微臣給公主請安",建寧早已接連說了三四聲"平身",令吳應熊扶住了,仍送回座中坐下,自己略陪了半盞茶功夫,即告辭入內,復命人傳出話來,請大學士用了晚膳再去。

  洪承疇謝了,這方從從容容地與吳應熊說話,因道:"冒昧造訪,是有一個不情之請要拜託世侄。此事關係重大,稍有不妥,攸關『性』命。然而舉目京城,除了世侄之外,老夫竟無人可托。"吳應熊聽他說得重大,謹慎問道:"不知何事?但要晚輩可以效勞,雖死不敢辭。"洪承疇拈鬚沉思,又沉『吟』了一下方道:"世侄可知道,老夫原有一個女兒叫作洪妍,於崇禎十四年在盛京失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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