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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此種種幻想,當建寧帶著眾家丁忽然駕臨四合院時,綠腰只是略感驚慌,更多的竟是奇特的興奮與期待,這三年的生活太平淡太安逸了,她早就巴不得出一點事情,不管是什麼樣的事,只要夠刺激夠意外就好。更何況,公主的駕臨並不意外——她早就在幻想中預演過千次萬次了。

  綠腰堪稱嬌媚地請了安,鶯聲嚦嚦,有如念白,又牽著兒子的手命他跪著喊建寧"額娘",故意輕描淡寫地說:"這孩子叫吳青,三歲了,還沒給格格請安呢。"又傳令所有的人出來給格格磕頭,並且教訓說不能像漢人那樣問好,得行旗人的禮,別叫人笑話咱們不懂規矩。她揮灑自如地表演著,早把滿院子的人看得呆住了。

  此前額駙府這邊只有紅袖一個人知道綠腰的存在,等進來院子看見綠腰已經心中慄慄,待見了吳青,更是目瞪口呆,連吳管家都在心中暗暗叫苦,不知今兒唱的是哪一出;而四合院的人從不知道家主"吳老爺"竟是當朝駙馬,而面前這位從天而降氣度不凡的年輕女子更是金枝玉葉,十四格格,不禁嚇得跪了一地,磕頭如搗,卻不曉得皇家請安該是何種禮節,只得滿口『亂』喊著"格格萬歲"。

  吳管家輕輕斥了句"該說格格千歲",便也隨後跪下,叩請道:"老奴失查,請格格降罪。"紅袖見管家這樣,便也趕緊跪了,餘人自然也都忙忙跪下,登時院子裡黑鴉鴉全是人頭。

  建寧俯視芸芸眾生,忽覺悲從中來,仿佛大風呼嘯著排山倒海而來,卻只是一路吹過山谷,空空『盪』『盪』。此前她滿心想著來到之後必要將綠腰綁了去,至於做何懲罰,到時候先『逼』著吳管家拿個主意,若不滿意,再問皇帝哥哥。然而此時見了吳青,唇紅齒白,滿臉機靈,一雙眼睛黑白分明,滴溜溜看著自己,若當著孩子的面縛了他母親去,如何說得出口?又想著吳應熊小時候大抵便是這個模樣,由不得心軟,因親手拉起來道:"叫什麼名字?幾歲了?讀過書沒有?"只當沒聽見綠腰方才的話。

  吳青並不怯生,兩手拱著大大方方施了一個禮,這才響亮地回答:"回額娘的話,我叫吳青,今年三歲,已經識了兩百多個字了,會背二十多首唐詩。"

  建寧微笑,忽然淚盈於睫。她在這一刻感動地發現,她是多麼地愛吳應熊,當看到吳應熊的生命在另一個人身上得以延續的時候,她有多麼欣喜,感同身受。不,她不能降罪於那對母子,因為他們已經通過吳青與吳應熊血脈相連,而如果她除去綠腰,就等於對吳應熊剜臂斷足,她做不出來。她深深愛他,並且愛屋及烏,也在瞬間愛上這個有如吳應熊翻版的三歲男孩兒,她抱起他,輕輕顫一顫,沉甸甸地還真有點重量呢。她微笑地和氣地對他說:"是麼?會背二十多首唐詩呢。來,背一首給額娘聽聽。"

  吳管家聽了這句,由不得抬起頭來向綠腰看了一眼,恰值綠腰也抬頭向他偷偷一溜,兩人眼神相對,頓時瞭然:建寧這一句,是已經將吳青認下了。

  從四阿哥夭逝的那一天,所有人就在等待董鄂皇貴妃的結局。

  她的枯萎是可以看得見的,雖然依舊美麗,但是美得哀艷,美得涼薄,那一種晶光,慢慢地消散,就仿佛蠟燭一點點燃到盡頭,雖然仍在閃亮,但是人們都知道:它就要熄滅了,就要熄滅了。

  令人堪虞的是皇上的健康,隨著董鄂妃病勢的日漸沉重,皇上也越來越瘋狂,失去了常態。他開始頻繁地傳召僧侶入宮,談禪論道,說生問死。

  沒有人說得清皇上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親近佛法的,然而十四年秋天,在南苑狩獵偶遇海會寺住持、龍池派大師憨璞聰,則是順治正式潛習佛教的開始。自此後,皇上便時常召請憨璞聰入禁庭求教,聽說龍池派內有很多高僧,十分嚮往,特地遣使往江南拜謁湖州名僧玉林秀。

  此前因皇太后奉湯若望為瑪法,宮中朝上多敬基督,如今皇上崇尚佛教,上行下效,一時禪宗大興,宮中嬪妃乃至太監、宮女都紛紛奉佛,湯若望在朝廷中的特殊地位頓時崩塌,因此幾次三番進宮與太后商議,希望能勸皇上回心轉意,不要沉『迷』太深。無奈順治一心向佛,起初還對湯若望以禮相待,及後來四阿哥夭折,憨璞聰率僧眾入宮為之超度,並為董鄂妃誦經安神,順治接連幾日與大師朝夕對談,益發心志堅決,篤信虔誠。

  十六年三月,玉林秀來京,福臨以禪門師長之禮相待,延入萬善殿供奉,自稱弟子,敬之甚恭,並請大師為自己取法名"行痴",自號"痴道人",時常答對。是日說起因果循環,偶然觸動往事,遂請大師往公主墳為長平超度,又特意遣人往額駙府傳命,邀請建寧格格同往。

  早自長平公主逝後,建寧便一再鬧著要順治帶她前往祭拜公主墳,順治每每推託。及至建寧出嫁,往來自由,每逢清明、重陽、長平生辰死祭,自會遣人送去瓜果鮮蔬,或是親往執禮。然而自從三阿哥寄養之後,琴、瑟、箏、笛無辜慘死,建寧惟恐睹景傷心,便再未來過。這次舊地重遊,又是與哥哥一同前往,備感辛酸,及見了墳上荒草雜生,庵廢鍾頹,更覺難過。順治亦感歉然,親自拈香默祝,又見墳旁新增了四座小小墳頭,分別寫著琴、瑟、箏、笛的名字,忽想起當年夜探建福花園,琴、瑟、箏、笛敬茶說琴,一派天然的樣子,更覺感慨。

  那些忠誠的前明宮女啊,她們謹小慎微了一輩子,活得那麼謙恭、沉默,生怕發出一點聲響來驚動別人,努力地使自己不被注意。她們從前明的縫隙里、從李自成的大火中劫後餘生,在廢墟般的建福花園、在清寂的公主墳旁,悄無聲息而清心寡欲地延捱著時日,是最沒有奢望的一種人——如果說有,就只是能夠這樣苟延殘喘,安安靜靜地度過餘下的日子,直到安安靜靜地死去。然而這終究是奢望了。她們到底不得好死。到底還是成為權力與立場的殉葬,把生命祭獻給了這無常的爾虞我詐。世事無常,至此為極。

  順治連連太息,問左右道:"何以此地無人打掃?"

  吳良輔正低頭拔去阿琴墳上的青草,眼中早滴下淚來,聽見皇上問話,忙拭了淚回道:"自從太后下旨,公主墳所有守陵人因協助三阿哥私會佟妃娘娘皆被賜死,這裡便再沒人看顧了。"

  順治從未就三阿哥一事與建寧探討過,此時不禁面帶愧『色』,向建寧道:"天下人皆視痘疹如豺狼虎豹,你卻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我還沒有替佟妃好好謝謝你呢。"

  建寧眼圈一紅,強笑道:"玄燁是你兒子,也就是我侄子,難道我疼他不是應該的?只可惜了阿琴她們。"

  順治點頭道:"太后一向宅心寬仁,這次卻未免懲之過重了。佟妃關心三阿哥也是人之常情,況且三阿哥終得痊癒,正當普天同慶才是,何以不論功反降罪?也就難怪四阿哥終究難逃一劫了,焉知不是上蒼小懲大戒?設若四阿哥仍然健在,董妃又何至於憔悴至斯?朕又何至於如此束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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