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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洪承疇大喜,遂又舉筆填上"計逆賊潛藏邊外,無居無食,瘴厲受病,內變易生,機有可俟"等語,復向吳應熊道:"如此,料想群臣反駁無由,聖上必然喜歡。可惜賢侄不愛做官,不然以你之眼光手段,且又深知皇上心意,只要略作爭取,既使宰相、尚書,也如探囊取物矣。"

  吳應熊唯唯諾諾,又說了些時政軍情,不時以言語探刺,洪承疇表面似乎知無不言,分析入微,然而每每提及董鄂妃,則顧左右而言他,仍將話題回到軍事上來,又極力奉承平西王神武勇猛,戰無不勝。吳應熊無奈,又坐一會兒,便起身告辭,洪承疇百般留宴,吳應熊只說出門倉促,未曾稟報公主,不便遲歸,告辭出門。

  次日廷議,洪承疇上奏清兵入緬事,聲稱"兵部密咨大兵宜進緬甸,令臣相機布置。臣受任經略,目擊凋敝景象、及土司降卒觀望情節,以為須先有安內之計,乃可為外剿之圖。"

  果然有滿蒙王公進言,以為當乘勝追擊,以靖根株,順治卻深以為然,當朝即允所請,下旨命暫停進兵,令洪承疇札付緬甸,只要獻出李定國,便可相安,倘若永曆來降,亦當優待;又因吳三桂專鎮雲南,以其權限諭吏兵二部,命大小事宜悉聽平西王調派。

  洪承疇又奏請吳應熊為信使,順治欣然允諾,向吳應熊笑道:"虎父無犬子,這個喜訊,就由額駙親自送與平西王吧,亦可使你父子得以相聚。"

  吳應熊當廷叩謝了,退朝後又特地再三謝過洪承疇舉薦之恩,遂回府來報與建寧知道。原以為建寧必會哭鬧挽留,豈料建寧正為了綠腰之事不得主意,聽說丈夫遠行,倒覺分開一段時日正中下懷,只淡淡地說知道了,又叫了管家來與額駙準備行李。吳應熊雖然詫異,不及多想,只連日將府中值錢擺設與自己收藏的古玩玉器分批挪出來當賣,悄悄交給二哥募集糧草,又藉口同行未免目標太大,不如兵分兩路,在雲南會合,請二哥押運先行,自己再籌些餉銀隨後追上。二哥見他在短期內籌集如此巨資,十分高興,並無猜疑,當即約定了會面地點,就此別過。

  又過數日,吳應熊打聽得二哥確已起程,方向國庫領了餉銀路資,帶領一隊精兵南下。建寧先於府中設宴餞行,又特地坐著朱**車一直送出城去,眼望著丈夫騎在馬上,揚鞭絕塵而去,方望著背影灑了幾滴淚,回頭說:"走吧,是時候去大柵欄胡同看看了。"

  大柵欄胡同就和北京所有的胡同一樣,都是狹長曲折,深藏在高宅深院之間的;而綠腰住的四合院也正像建寧所猜測的四合院一樣,照壁儼然,垂花門廊,院子裡一畸菊花,幾棵垂柳,下面設著石几竹凳,幾個僕婢穿梭,貓兒狗兒打架,窗子裡時時傳出小童的朗朗書聲,那是吳青——吳應熊與綠腰的獨子,他今年三歲,剛請了老師開筆,只會一部《三字經》,每天早晚背誦。

  和建寧猜想的不同的是,這院子雖是吳應熊置給綠腰母子居住的,一應吃穿用度也都是吳應熊支付,但他來的次數並不多,而且從不過夜。原來早在綠腰出府之時,就已經有了身孕,那時建寧正在氣頭上,吳應熊惟恐建寧知道了更要惱火,只得暫做隱瞞,且趁著建寧進宮之際冒死將綠腰送出府去,為的就是要保住她母子『性』命。次年春,吳青出生後,吳應熊曾答應綠腰,既然不能給她名份,若她想離去,自當陪送嫁妝為其擇嫁。然而綠腰斬釘截鐵地說,不在乎什麼名份地位,只要能親手帶大吳青,哪怕一年裡與吳應熊見上一面也是情願的。話說到這一步,吳應熊沒有理由再『逼』她另嫁,只得在大柵欄置了這份家當,金屋藏嬌。

  這情形在別人也許是種幸運,所謂"齊人之福",然而在吳應熊,卻是一種折磨。他心中的至愛始終是明紅顏,後來違心地娶了建寧,又在苦悶中納綠腰為妾,本來已經覺得慚愧;及至後來送綠腰出府,又不知不覺與建寧發生了真感情,就更加覺得虧欠,每每背著建寧來大柵欄看綠腰,都覺得仿如偷情,既不忠,亦不潔;尤其面對一天天長大的吳青,聽他『奶』聲『奶』氣地喊"爸爸",教他學寫"禮義廉恥信",只覺如芒在背,失德敗行,實非君子所為。

  他一直很矛盾,既想找個時間把真相對建寧實言相告,又擔心她受不了這種背叛,巴不得一生一世瞞住她。建寧就像一個長不大的孩子,每得到一點快樂都恨不得當作禮物般緊緊摟住,生怕被人搶了去。看著她那種天真嬌憨的樣子,吳應熊常常覺得心疼,隨著他對這個小妻子了解的加深,他已經越來越喜歡她、疼惜她、甚至愛上她了。他總想給她多一點快樂,多一點疼愛。而她又是那麼容易快樂,容易滿足,同樣地,也容易被傷害。而他最不願意做的事就是傷害她,他只有對她隱瞞,年復一年地隱瞞下去。

  如果在建寧和綠腰之間必定要傷害一個人,在情在理,他都只能選擇綠腰。他只有委屈綠腰,告訴她:他不能給她名份,他不想再對不起建寧,所以,他只有將她藏身在四合院中,寂寞終老。

  綠腰痛快地答應了,沒有一絲遲疑。然而綠腰的心裡,卻從來沒有服氣過。她是綠腰,情愛舞台上永遠的主角,世間獨一無二的尤物,比公主更加尊貴的落難佳人。曲子詞裡到處都是"小姐落難、英雄救美"或者"公子落難、佳人垂青"的故事,這使綠腰對未來充滿了希望,堅信只要堅持下去,總有一天會守得雲開見月明。

  儘管,一連守了三年都沒有見到任何翻身的機會,然而衣食無憂的生活使她盡可以繼續自己的幻想,毫不為難地將這等待堅持下去。這漸漸成為一種理想,一種信仰,甚至是一場大義凜然的戰爭——建寧生為格格,嫁為福晉,而自己偏偏一出世就是身為下賤,開口奴婢,閉口該死,憑什麼?自己的相貌不如格格秀麗嗎?自己的才情不如格格端雅嗎?還是自己的『性』格不如格格溫柔?

  綠腰從不懷疑,只要給她機會,和建寧易地而處,她一定會做得比建寧更好,更像一位知書識禮的格格,德容言工的夫人;然而建寧,只怕多活一日都難。她懂得什麼,只知道飯來張口,衣來伸手,就算掛一隻餅在她頸上,都還要人家幫她轉到前面來才曉得吃。

  尤其是在這個小小的四合院裡,每個人都視綠腰為主人,喊她做"太太",吳青做"少爺",從沒想過還有另一個"夫人"存在的時候,綠腰的理想就變得更加真實親切,幾乎觸手可及。她對自己說,出頭的日子就快來了,很近了,說不定就是明天,說不定明天一切就變得不一樣了。

  那天在繡莊遇見紅袖,她最初也是慌張的,因為身份見不得光,但她很快就鎮定下來,她可是額駙公開收房的妾侍,如今又做了他兒子的母親,她比建寧更像一個妻子,有什麼好怕的?當年建寧『逼』她喝毒酒她都可以死裡逃生,難道現在額駙爺會置她於不顧嗎?只要額駙在,相信格格也不能拿她怎麼樣。

  她早已忘了當初建寧賜她的並不是真正的毒酒,更忘了在賜酒之際她是怎麼樣涕淚橫流地乞求,她的記憶按照自己的心愿重組了,那重新修飾過的印象中,她自己是何等的剛直不屈,額駙是何等的情深意重,而格格又是何等的黔驢技窮,措手無策。額駙送她出府一幕的戲劇『性』與艱難度在記憶中被無限地擴大了,她想大難不死,必有後福,無論她遇到什麼樣的危難,額駙都會及時出現並救她脫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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