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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建寧抱著膝,呆呆地倚著床柱子,也不許人放帘子,隔窗聽著落葉蕭蕭,寒『露』泠泠,落了一夜的淚。紅袖的話她不是沒想過,以前答應讓綠腰做妾侍也就是出於這些道理,可那是以前,在自己還不懂得人間恩愛的時候。現在,她比以前成熟了,卻也比以前更自私了,更不能容忍與別人分享同一個丈夫。如果接綠腰母子回府,就等於再次承認了她們的地位與存在,要每天面對那母子倆,要眼睜睜看著他們一家三口在自己面前親熱,表演水泄不通的天倫之樂——那怎能忍得下?那麼,就當不知道這回事好不好?就讓自己繼續活在謊言和幻象里,得過且過,可以嗎?但她騙得了別人,卻騙不了自己,她如何能讓自己相信,她仍是吳應熊眼中最美麗的女人,心中惟一的摯愛?

  月亮已經升至中天,而建寧的心裡,卻還是黑漆漆的,找不見一絲光亮。她知道,含在嘴裡的那塊糖,已經徹底融化淨了,剩下的,只有一粒苦澀的核,難以吞咽,又不捨得吐出。

  她現在知道為什麼即使在最快樂的時刻,也仍然覺得不踏實的緣故了,因為,不論吳應熊對她多麼體貼、溫柔,卻一直關閉著自己的心沒有讓她走進去。他的心裡裝著另外一個人,她知道那個人不是自己,可難道會是綠腰嗎?

  重陽將至的時候,吳應熊終於再次得到了明紅顏的消息——她現在緬甸。

  是二哥告訴他的。二哥說,自從平西王吳三桂於順治十六年正月與多尼、趙布泰三路兵會師於雲南府,南明衛國公胡一青等次第降清,雲南清軍大集,四處搜掠,無所不為,滇民災難深重,永曆帝不得不撤至永昌,又因清軍一路進『逼』,復自永昌奔騰越,入銅壁關至緬境。明紅顏率領四千護衛隊一路隨行,今已面臨彈盡糧絕之勢,永曆帝居草屋,患足疾,旦夕呻『吟』,意志消沉。故而紅顏輾轉遞信來京,請二哥為之籌謀,並特別叮囑,讓二哥將她近況轉告應公子。說到這裡,二哥慨然長嘆:"敵強我弱,局勢兇險,多少英雄豪傑都做了牆頭草、順風倒,明姑娘纖纖弱質,紅粉佳人,卻能誓死效忠,寧不讓我等鬚眉愧煞!"

  吳應熊顧不得感慨,只聽說紅顏活著便已經喜動於『色』,他至少知道了兩件事:一,董鄂妃果然不是明紅顏;二,紅顏仍在為反清復明而戰,並且仍把自己視為可信任的朋友——就憑這,他已經要欣喜狂歌了。然而想到紅顏此刻的窘況正是為父親吳三桂『逼』攻所致,又覺慚恨,當下臉上忽陰忽晴,顏『色』幾變,半晌方問道:"李將軍近況如何?"

  二哥道:"二月中旬,吳三桂、趙布泰等『逼』近永昌,李將軍命明姑娘保護永曆帝先行撤退,自己留下對抗強敵,在磨盤山設伏。這本來是條瓮中捉鱉的好計,無奈大理寺卿盧桂生這個叛徒竟然通風報信,致使李將軍用計不成,反損失大半,倒便宜了吳三桂那條老狗!"

  吳應熊聽了,益發麵紅心跳,一來他與紅顏同仇敵愾,不禁為李定國的戰敗而嘆息;另一面聽說父親安全脫逃,又不能不感到慶幸;三則當面聽到二哥罵父親為"老狗",又是尷尬又是難堪,勉強應道:"我聽說鄭成功、張煌言於六月里興師北上,進兵江南以牽制清軍,朝廷屢敗後,皇上曾下令親征,因為太后和諸位大臣阻止方改變成議,朝廷近日嚴令追查江南各府州縣官員迎降鄭成功者,株連極廣。"

  二哥見他神『色』黯然,言辭閃爍,不禁錯會意思,囁嚅道:"應公子果然消息靈通,明姑娘也知所請為難,特地讓我轉告你,籌集糧款非一日之功,如果處境不便,不必勉強,更不必急在一時……"

  吳應熊不待二哥說完,趕緊道:"我不是為這個煩惱,為義軍籌集糧款乃我大明子民份內之事,小弟既便傾家『盪』產亦不敢辭,只是烽火四起,路途遙遠,音訊難通,小弟惟恐糧草不能準確送達,貽誤良機。"

  二哥道:"公子只管籌措,我這裡另想辦法,半月後咱們還在這裡碰面,會齊了一起往南去。明姑娘口信里說,永曆帝如今移駐者梗,結廬而居,群臣也都自備竹木,結宇聚處,編竹為城。緬人雖相待甚恭,卻斷絕內外消息,防犯甚嚴。這次明姑娘能夠送信出來,實是費了許多功夫。料想我們送餉入緬,也非易事。公子若不便親身前往,便交與我也是一樣的。"

  二人商議已定,吳應熊告辭別去,一路思索用個什麼理由向朝廷告假。忽想起學士府就在前邊不遠處,洪承疇日前以眼病乞休,現正解任回京調理,不如前往請安,順便探聽些南邊戰況。早在洪承疇將董鄂假冒洪妍獻給皇上那日起,吳應熊就懷疑他們父女已經相認,不然董鄂妃何以得知當年順治在盛京與洪妍初見的情形,以至毫不懷疑她就是洪妍呢?或許就是洪妍向父親推薦了董氏,並讓她冒充自己進京面聖,為反清復明效力的。至於她們的聯繫方式,一定有著某種不為人知的秘密渠道,正如自己長期在李定國和佟佳平湖之間傳遞消息一樣,那是一種常人不能想像的橋樑,或許便是通過洪承疇與皇上本人也未可知——既然皇上一心以為董鄂妃便是洪大學士的女兒洪妍,那麼他不自覺地在兩人間傳遞消息也是極有可能的。打定主意,遂往學士府來。

  洪承疇正在家中起草奏摺,聽到門子來報吳應熊求見,倒也高興,親自迎出來笑道:"賢侄來得正好,你精通文墨,又為皇上伴讀多年,最了解聖上心意,可替我看看,這份奏章措辭如何?"

  吳應熊辭道:"奏復大事,乃是朝廷機密,微臣豈敢先皇上而閱,豈非欺君?"洪承疇笑道:"還未上奏,便不算機密,你只當尋常文章來看,糾錯去病罷了,不必多慮。況且這摺子與令尊有關,正該與賢侄商榷。"

  僕人獻上茶來,吳應熊又謙讓一番,方拿起奏章來看,正為清兵進緬一事,建議"平西王臣等追剿大兵,今年秋天暫停進發,俾雲南迤西殘民今歲秋成得少收,以延殘喘;來歲田地得開耕,以圖生聚,廣昭皇上救民水火至仁。而數萬大兵又得養精蓄威、居中制外,俾逆賊不能窺動靜以潛逃,土司不能伺釁以狂逞,絕殘兵之勾連,斷降兵之反側,則饑飽勞逸,勝算皆在於我。""倘一年之內,餘孽猶存,此則於來年**月間計算道路,實行進兵,則彼時雲南軍民漸定,兵餉芻糧湊備,土司苗蠻漸服,殘兵降卒已安,並調撥將兵次第齊集,然後責成防禦、分行進剿,庶為一勞永逸,固內剿外長計。"

  吳應熊看了,不禁長身而起,一揖到地,說道:"果然皇上能允恩師公所請,乃滇民之福也。"

  洪承疇笑道:"世侄謬讚了。我想皇上以仁義治世,原不喜用兵,若能不戰而勝,自然是上乘之策。只是朝中大臣多以為窮寇易追,應以快刀斬『亂』麻為上。此疏能否成功,還在未知之數。"

  吳應熊這時更加懷疑洪承疇上疏是受明紅顏所託,若此奏得允,則南明永曆朝廷與大西軍均得喘息之功,向北可望自己籌募糧餉,向南可待鄭成功之師來援,若得一年之期養精蓄銳,勵精圖治,或者南明有復甦之望亦未可知。想至此,遂懇切說道:"恩師公所言極是,料想朝臣若反對此議,理由無非是斬草理當除根,以免養虎為患云云,若奏章上多多註明雲南環境惡劣,瘴癘盛行,南明內訌不止,派別林立,既便我軍不發兵,亦可垂拱而冶,實不必勞民傷財,發兵進緬,或者更為妥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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