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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順治信之無疑——也許,所以相信,是因為希望相信,所以無疑,是因為不願懷疑。他等待得太久,思念得太久,尋找得太久,一旦得到,即使有些許疑竇,也要自己勸服自己,讓自己快樂地信任,並把這快樂公告天下。

  董鄂進宮次月即晉為賢妃,十二月初六,又冊為皇貴妃,與皇后只有一步之遙。頒詔之日,下恩赦十條,包括全國秋決之各犯,除謀叛、強盜、貪贓外,一律減等;順治八、九兩年拖欠在民之未完錢糧,予以豁免等等,勢必讓全天下的人都為了皇貴妃的冊封大典而歡騰,而感恩,和皇上一樣地感謝上蒼。這可是前所未有的殊典——從來只有冊立皇后才要頒詔天下的,這冊封妃嬪竟然也要頒詔恩赦卻是有悖常理。

  宮中盛傳,說董鄂妃寵冠後宮,皇上甚至想廢了博爾濟吉特如嫣,冊董鄂為皇后,因為太后堅執不允,才改封皇貴妃。百官們將信將疑,都說一個初初進宮來歷不明的妃子,冊封為皇貴妃已經是百世之隆遇了,還想立為皇后,這不可能啊。皇上雖然年輕氣盛,也不會如此糊塗、輕舉妄動吧?

  然而二十五日朝上,禮部奏議奉先殿籌建事,以供晨昏謁見、聖誕忌辰行禮之用,順治欣然允許,親口下諭:自即日起,太廟牌匾停書蒙古字,從此只書滿漢兩種文字。

  此令一下,群臣皆驚,停書蒙古字,那不是把滿蒙並坐天下的誓盟公然粉碎,堂而皇之地向皇太后宣戰嗎?都說太后與皇上為了皇貴妃的事屢次爭執,關係日見緊張,但是竟然鬧到要在牌匾上停書蒙古字,那等於是把對太后的不滿公告天下了,甚至不惜得罪太后所代表的整個蒙古草原。

  皇上竟然為了一個女子與太后反目至此,這究竟是衝動之舉,還是早有預謀?從朝廷到民間,到處都嘁嘁切切地傳遞著這樣的聲音,和各種各樣的傳聞。額駙府中,也不例外。

  順治十四年正月,細雪,眾子弟齊集額駙府,飲酒驅寒。雪勢雖不甚綿密,天氣卻是鋼冷脆硬,眾人圍著爐子說些醉語,免不了又涉及到宮帷中事。這些人非富則貴,都與朝廷或後宮有著沾親帶故的關係,又耳聽八方,緣結兩朝,小道消息特別多,也特別花哨,往往草里藏珠,難辨真假,吳應熊也惟有聽著而已。

  主講的人仍是何師我,搖頭晃腦地道:"董小宛出身風塵,而竟能嫁入皇室,晉封為皇貴妃這樣尊榮的稱號,如此譖越,只怕她福小身薄,未必擔得起啊。"

  陳刊道:"何兄,你一口一個董小宛,好像很確定皇貴妃的出身,前次不是還說是傳言嗎?莫非又有了什麼新的證據不成?況且我聽說"秦淮八艷"各自流散後,那董小宛也在江南才子冒辟疆的幫助下落籍從良,嫁入如皋水繪園為妾;如果入宮的這個是董小宛,那麼嫁給冒辟疆的那個又是誰?"

  何師我道:"說起冒辟疆,我這裡有一篇奇文,正是如皋名士冒辟疆的《影梅庵憶語》,其中提到董小宛曾經求過一支簽,簽書云:"憶昔蘭房分半釵,如今忽把音信乖。痴心指望成連理,到底誰知事不偕。"諸君以為如何?"

  吳應熊反覆『吟』誦,點頭道:"這詩的意思是說兩個人本來已經珠聯璧合,誰知道忽生意外,難成連理。倒不知這件意外指的是何事?"

  何師我笑道:"這篇憶語話外有話,與其說是回憶自己與愛妾董小宛的婚後生活,勿寧說是對於董小宛的悼文。"

  眾人大驚:"董小宛死了?"

  何師我得意地道:"所以才說話外有話了。如果董小宛真的死了,那便不是"不諧"而是"不幸"了。冒辟疆在自己的"憶語"中讓董小宛染病夭亡,倒是個明哲保身的好辦法。"

  陳刊恍然道:"不錯,只有如皋水繪園的董小宛死了,紫禁城承乾宮裡的董鄂妃才能鳳冠霞帔,厚封高位。原來是一而二,二而一,移花接木,瞞天過海啊。"

  眾人這時也都醒悟過來,都道:"這麼說,冒辟疆寫這篇文章,既是為了抒發憤懣之情,也是想借悼亡云云,掩天下人耳目了。"

  "總比讓人知道她的女人被洪承疇充公了好吧?"何師我笑道,"名士也好,名將也好,總之一個男人不能保護自己的女人,就是天大的糗事。冒辟疆受此奇恥大辱,除了自欺欺人地寫兩句酸文歪詩,又能如何呢?難道公告天下她的侍妾被皇上奪去了不成?丟面子還是小事,只怕連命也沒了。"

  吳應熊心中難過,顧左右言他道:"這裡雖是私處,難說隔牆有耳。諸位還是少談國事為妙。"

  陸桐生率先贊成:"正是,正是,管她是董小宛還是董鄂妃,只要皇上高興,普天同慶,便是好事。依我說,我們也該找些賞心悅事來樂一樂,當作助興也好呀。"

  陳刊道:"就是,大家把士氣鼓舞起來,別只是說這些兒女私情,風月閒話,如今朔風正緊,瑞雪當空,女兒家自該裹足閨中,我們鬚眉男兒卻不該當煨灶貓兒一樣縮骨怯寒的,越是天寒地凍,越要縱馬揚鞭,打圍騎獵,也是應一應年景,討個瑞雪豐年的吉利,才不失咱們大好男兒的英雄本『色』。"

  眾人一疊聲叫好。何師我便慫恿吳應熊說:"咱們輪流做東,無非吃酒聽戲,早就厭了。這次改改規矩,不如額駙向公主討個情,借圍場開放兩日,請大家縱一回情,這個東,寧可小弟來做。"

  吳應熊笑道:"做東小事,無足掛齒。只是小弟雖然陪皇上圍獵過幾次,卻從未試過自己借圍場來用,況且兄弟並不在旗,只怕未便開口。"

  何刊道:"哎,您是當朝駙馬,皇親國戚,不在旗又如何?若說你不便開口,就請格格進宮時跟皇上求個情兒,沒有不成的。"

  吳應熊雖覺為難,盛情難卻,且自小弓馬嫻熟,也是技癢,便答應下來,並說一應三牲同祭旗都由自己備下,只等訂了日子,便請諸位往圍場祭山神土地去。

  及至眾人散去,吳應熊方覺棘手,獨自在廊下走來走去,不知如何才能讓建寧召見他。恰見紅袖拿冷了的燕窩粥去廚房重新熱過,忙上前一步陪笑道:"姑娘慢走,今天瑞雪初降,天氣驟寒,公主可曾加衣?"

  紅袖含笑站住,只用眼角瞟著吳應熊道:"多謝駙馬惦記著。這是怎麼了,太陽又不曾從西邊升起,駙馬倒學會知冷知熱了。"

  吳應熊含笑不語,並不理她的調皮。紅袖只得答他,卻也不肯好聲氣,仍是一徑使『性』子,用調侃的口吻說:"寒衣是一早備下的,難道咱們都是死人,竟不曉得天寒加衣的道理,還要駙馬來教導不成?公主這會兒心情好得很,前中午還披著『毛』『毛』衣裳往花園子裡散了一趟回來呢。"

  吳應熊聽了,眼前不由浮現出一幅畫來:那建寧鶴氅雁翎,迎風冒雪,獨自飄飄然地走在殘花敗柳之間,偌大的園子顯得空曠蒼涼,尊貴的公主卻是孤零零天地一飄鴻,縱然身在富貴鄉又如何呢?他想她嫁了自己著實可憐,滿洲的格格來了漢人府上,除了丫環,再沒一個做伴的人,只好逛花園看雪做遊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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