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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順治端起杯來,微微吹開茶沫啜了一口,長嘆一聲,忽然推心置腹地說:"朕與皇后的大婚,是由太后所賜,禮部決議,自己可能說得上半句話?一而再再而三,把個蒙古格格強塞到宮裡來,朕能說個"不"字嗎?朕於幼年時曾立誓要娶一位漢人姑娘為皇后,難道可以如意?朕為人君,然而婚姻大事竟不由自己做主,這且不說,便是在容妃處多停留幾日,也要被參一本偏袒東宮,福澤不均。朕是皇上,可是皇上在自己家的床頭兒上都做不得主,比尋常百姓家何如?"

  吳應熊聽他忽然說起這般體己話來,不禁大驚,更不知當作何回答。順治倒也並不要他回答,只顧自放下杯子,揮手道:"應熊啊,我今天找你來,只想說一句話:這世上,娶了自己不想娶的女人的人,不止是你一個。我累了,你先回去吧,我們找個日子,改天再談。"

  吳應熊領旨謝恩,恭身退出,心中百般思索順治所言,感慨萬千。想順治深居皇宮,高高在上,連說一句體己話都找不到朋友,真也是高處不勝寒了;又想他說的自己不是惟一婚姻不如意的男人,言外之意,自是憐惜御妹,替建寧開解自己之意了。他的意思是說,即使是皇上也不能為自己的婚姻做主,他吳應熊受這一點委屈,也只好啞忍算了。這番話,推己及人,頗有同病相憐之意,可謂用心良苦。

  這樣想著,建寧淚流滿面的樣子便又浮現在眼前。他不禁轉念又想,一個男人娶了自己不想娶的女人為妻固然可悲,然而一個女人嫁了不想娶她為妻的男人,又豈是幸福呢?建寧貴為金枝玉葉,卻也不能為自己的婚姻做主,她的處境,可謂比自己更悲慘,更無助。自己又有什麼理由不體諒她,安慰她,保護她呢?若是不能,也辜負了皇上這一番知己傾談了。又想到自己今天剛剛提出納妾之請,皇上便找自己來了這麼一番懇談,未必話出無因。可見額駙府里必有皇上的耳目,倒不知這些耳目們都偵探了些什麼秘密,若只是自己冷落公主也還不怕,若被他們知道自己私通義軍可就是滅門之禍了。伴君如伴虎,伴著御妹,又何嘗不是如此呢?

  吳應熊長嘆一口氣,剛剛湧起的一絲溫情又迅速冷了下去。

  額駙與格格的"圓房"和對綠腰的"收房"幾乎同時進行,這讓額駙府上上下下的人不能不對綠腰另眼相看,不免猜測額駙肯與格格圓房,說不定正是為了能早日將綠腰收房,如此看來,顯見額駙重妾而輕宮,主婢兩個在男人眼中的地位顯然是顛倒了個兒,格格反而不如丫環來得嬌媚惹人憐。

  雖然這些議論不至於傳到建寧的耳中,然而她再天真,也有所查覺。畢竟,天天出入額駙東廂的人是綠腰而不是自己,她現在已經知道了下旨召見的規矩,卻出於倔犟與自尊,固執地不肯下旨;而吳應熊從上次進宮回來後,雖然終於肯主動請恩,每隔十天半月也會象徵『性』地獻上些小禮物請求公主召見,但可以明顯地感覺到,他這樣做完全是出於對御妹的尊重而非出於對自己的喜愛,他的做法,就像在朝堂上循規蹈矩地出早朝一樣,是為了合乎法規。

  然而,倘若床笫之間不能男歡女愛,那麼翻雲覆雨又有何意義呢?因此,不管建寧在心裡有多麼渴望吳應熊,巴不得與他朝夕相處都好,表面上待他卻只是冷淡,對於他的求見也總是否決的次數為多。

  這漸漸成了一種模式——吳應熊隔段日子就遞上一紙請恩表,而建寧在謝絕三五次後才會恩准晉見。而後兩人彬彬有禮地共度一夜,次日繼續相敬如賓。表面上,他們已經取得了暫時的休戰同盟,然而實際上,那冷戰的氣氛卻無日或休,反而因為這種偶爾的肌膚之親而益發幽怨冷結。

  建寧也很苦惱於這種僵局,然而她自小已經學會逃避現實的訣竅,既然現狀不能改變,也只好裝聾作啞,視而不見。禁足令解除後,建寧往宮中跑得比從前更頻了。她一向是拒絕長大的,雖然生於宮中長於宮中,可是因為失於調教,她就像荒山上的野草一般恣意瘋長,一方面她比別的同齡女孩都有著早熟的個『性』,另一面她卻又永遠像個長不大的孩子一般任『性』。

  然而她與平湖不同尋常的親密,卻使她被迫面對了本應遙遠的生育之痛與別離之苦。

  發生在平湖身上的一切痛楚與哀愁,建寧都感同身受,這使得她也仿佛洗了催生湯一般,迅速成長。她和平湖就像兩個冬天裡擠縮在一起取暖的小貓,守護著深宮裡最隱秘珍稀的一份友情,在無邊的傷感里製造著小小的溫情。沒有人比她更了解平湖對皇帝哥哥那深沉而執著的愛情了,也沒有人比她更能體會平湖的無奈與絕望。她曾經問過平湖:"為什麼不肯見皇帝哥哥?如果他見到你的面,一定會比從前更加疼惜你的。"

  "可我想要的,並不是疼惜。"平湖站在建福花園的桃樹下,手扳著樹枝,仿佛在嚴寒里尋找花苞。

  這已是順治十二年的三月,玄燁已經滿一周歲了,可是桃花還沒有開——今年的桃花開得特別晚,是因為桃花也缺乏愛情嗎?建寧茫然地問:"到底,什麼是愛情呢?"

  "愛情便是,一個人呼吸的時候,另一個便能感覺到呼吸的震動。"

  建寧啞然,她沒有遇到過這樣的愛,也沒有產生過這樣的愛。她知道自己是愛著丈夫吳應熊的,可更多的是怨恨,冷漠,疏離,她會為他心動,但不至於分分秒秒去感受他的呼吸,她甚至不關心他的喜怒哀樂,因為他也並不關心她的。她同樣知道,平湖也沒有遇到這樣的愛情,皇帝哥哥對平湖的愛,遠遠不如平湖之於他的。

  她這樣想著,便脫口而出了:"可是,即使世上有這樣的愛情,也很難是雙方互相的吧?如果只是一個人用心地去感覺另一個人的呼吸,而那另一個人卻並不知曉,那麼,愛,又有什麼意義呢?"

  平湖渾身一震,默然不語。建寧的話無疑擊中了她的心,她知道,當她這樣深刻熾熱地想著皇上的時候,皇上,卻正在一天一天,一點一點地忘記她,遠離她。他已經整整一年沒有詔見她了。從前她拒絕他的詔見時,他還時時有禮物賞賜,然而最近這段日子,他卻已經連一絲音信都不給她了。他,是否已經完全將她忘記?那是早晚的事吧,即使不在今天,也在明天。

  她看著光禿禿的桃樹枝,微笑地看著,看著,然後靜靜地落下淚來。因為,她從那寂寞的桃樹林裡看見了福臨,他和她,是沒有將來的。他已經娶了新皇后,還會再娶許多新的嬪妃,她們會漸漸充滿他的心,不給她留一丁點兒餘地。好像聽到一聲炸裂,她的心仿佛突然被什麼敲碎了,山崩地裂般坍塌下來,剎時間摧為齏粉。

  那以後,平湖就再也沒有與建寧說起過皇上,她們很少談論宮事,甚至也很少計劃將來,她們就只是靜靜地一起在花樹下漫步,或者對坐著談論詩詞。建寧對做詩產生了巨大的興趣,而這又正是平湖最擅長的,自然傾囊相授。兩人一個教得細心,一個學得用心,不到一年,建寧已可熟背白香詞譜,笠翁對句,雖不能出口成章,卻也可做到平仄不錯、對仗正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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