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頁

投票推薦 加入書籤 小說報錯



      


  平湖繼續說:"皇帝巴不得皇后出家,所以很痛快地答應了,還賜她法號"靜慈仙師"。從此胡皇后吃齋執素,與世無爭,在長安宮裡寂寞地度過了慘澹的餘生,一直到死。而這長安宮從此也就成了宮中的不吉之地,在明朝時,只有不得志的妃子才會派住此地。"

  "那,那麼……"建寧結舌,她想太后知道這段典故嗎?她命令平湖從雨花閣搬來景仁宮,莫非別有深意?

  "所以,連這紫禁城的每個宮殿尚且都有自己不可抗拒的宿命,何況住在其中的人呢?"平湖靜靜地流了淚,一字一句地說:"建寧,我要拜託你,如果這次我好不了了,你要幫我照顧玄燁,他是你的侄兒啊。"

  她的眼淚使建寧深深地震動了,冷靜而聰慧的平湖哦,她雖然嬌小柔弱,可是天生有一種泰山崩於前而不變『色』的本領,而今天,她竟然流淚了。建寧在那眼淚前崩潰下來,連聲叫著:"我答應你,你答應你,香浮,你別哭,別哭,你說什麼我都答應。"她已經完全把平湖和香浮視為同一個人了。

  當建寧與平湖在景仁宮互訴衷腸的時候,順治在絳雪軒召見了吳應熊。

  行過君臣之禮後,順治開口便嘆了一聲:"應熊啊……"

  吳應熊一驚,這稱呼好不親昵得怪異,不及細思,忙躬身下袖,朗然應:"臣在。"

  "應熊啊,你是建寧的額駙,按照你們漢人的稱呼,我應該叫你一聲妹夫。我們名為君臣,實為至親,這裡沒有外人,你也不必如此拘緊了。"

  吳應熊聽皇上竟以你我相稱,更加不安,心中慄慄,未卜吉凶,只得側身坐了。順治卻又半晌無言,只是望著廊柱上的盤龍發呆,半晌,忽然長嘆一聲,似有無限煩悶。吳應熊不便再裝聾作啞,只得問:"皇上可有什麼不適意處,微臣若能為皇上分憂,必當赴湯蹈火,義不容辭。"

  順治這方回過頭來,卻慢慢地問:"應熊啊,你說,身為男人,一生中最得意的事情應該是什麼?"

  吳應熊心道,若論少年得志,隨心所欲,還有什麼人比九五至尊的皇帝更得意的?他生為天子,八歲登基,十五歲親政,坐擁天下,呼風喚雨,難道還不夠得意的?只得含糊道:"做自己最想做的事,又能夠做得成功,就是人生在世最得意的事了吧?"

  順治說的是"男人",而吳應熊卻只說是"人生在世",故作模稜,倘若順治另有機鋒的話,好預留後路,容易轉寰。只聽順治笑嘆:"做想做之事,還要做得成功——說起來容易,可是誰能做到呢?"

  吳應熊一愣,回心細思,無論是為君為臣,若是想做之事僅止於口腹之慾,衣飾之華,那自然是容易做得到;然而要是為臣的想位極人臣,少不得要討為君的歡心,那便不能太得意忘形,而要多所顧慮;而為君的,若是想四海臣服,開疆擴土,可也少不得要焦首勞心、殫精竭慮。如此想來,這世上,竟無可順心如意之人。自己這句"做想做的事,做得成功"也就等於一句廢話,無異於痴人說夢了。

  順治見他不響,又問:"依你說來,身為男人,一生中最得意的事,就是做自己想做的事;那麼,這話反過來說,一個男人想做什麼事卻做不到或者不能做,為命運所擺布,就該是最失敗的吧?"

  "也不能這麼說。"吳應熊益發不解順治的心思,不敢把話說得太盡,只得道,"其實這世上並沒有真正滿意或者滿足的人,得隴望蜀本是人之本『性』,不然,也沒那麼多尋仙問道、求取不老『藥』的痴人了。"

  "痴人,哈哈,痴人,說得好!"順治仰天大笑,卻笑得蒼涼,笑得悲哀。

  吳應熊聽著這笑聲,無緣故地感到一陣寒意,這少年天子,心中仿佛有著無限的鬱郁不得志,他想自己陪皇上讀書多年,細想起來,順治從小到大似乎也沒有特別開心的時候。每每臨朝問事,往往雙眉緊蹙,殊無喜悅,他名為"順治",而天下初立,想要順利治理,談何容易?但以今日態度看來,皇上所憂心的,好像又還不是天下大事,倒像有什麼隱憂難以啟齒。然而身為皇帝,享盡天下榮華富貴,他的不如意事,又會是什麼呢?

  順治笑罷了,忽然又問:"那得隴望蜀的,固然是痴人;但那專心一志,抱定"除卻巫山不是雲"之念,卻仍要隨波逐流的,又是什麼人呢?"

  吳應熊心中微微一動,想起皇上曾說過的那位"神秘漢人小姑娘",順勢答:"無非"曾經滄海難為水",只因心中太過執著之故吧。"

  順治又笑著追問一句:"那麼這執著的,也是"痴人"了?"

  話說至此,吳應熊已猜到順治今天的話題旨在談情,然這一句"痴人"又豈可用在皇上身上?當下謹慎答道:"古人云:"君子擇善而固執",這固執之人,自然便是君子了。"

  這句話答得相當滑頭,皇上是"君",這"君子"二字既可以指天下任何一個男人,亦可以專指皇上,那麼皇上無論所要討論的人是指他自己還是指天下男人,這二字都可以當作答案,可圈可點,無懈可擊。順治不禁笑了兩聲,道:"都說額駙才高八斗,文采斐然,朕倒覺得若以文章論,也還罷了。倒是額駙的口才對答,的確是玲瓏八面,字字珠璣呀。"

  吳應熊聽順治忽然轉而以"朕"自稱,知道他對自己的圓滑意存不滿,微有責備之意,更加不便回話,也只得循例答一句"皇上過獎"。然而順治並不放鬆,又追緊一句道:"那麼依你說,身為君子,最得意事又該是什麼呢?"

  這個問題就更不容易回答,順治借了吳應熊這句宜廣宜狹的"君子"一詞來追問他,堪為請君入甕,若是回答升官發財之類,那麼身為"人君",再升官想升到哪裡去呢?若是答四海昇平,又豈是尋常男人的口吻?吳應熊不敢輕怠,只得引經據典:"孔子云:"食『色』『性』也,人之大欲存焉"。可見食『色』『性』是天下人所求,而詩經又云:"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可知太平盛世,良辰美景,無過於"男歡女愛,兩情相悅"八個字了。"

  這一句,避重就輕,先把"太平盛世,良辰美景"的大前提抬出來,那便可以輕輕帶過天下政治的大道理,而專注於"食『色』『性』也"的"人之大欲",再舉出《詩經》典故來,把"君子"推給古時稱謂,含糊君民之分,四兩撥千金,挑不出半點紕漏。順治至此,算是切實領教了此子口才,倒也頗為讚賞吳應熊的急智,遂不再打啞謎,笑道:"好一個"男歡女愛,兩情相悅"。只可惜,這世上的姻緣,既要講一個"緣"字,還得有個"份"字,有緣人能夠兩情相悅的已經難得了,而還要有"份"相守、男歡女愛的,就更不容易了。"

  吳應熊聽到這一句,心中更加驚動,究竟不知順治所言是在自遣愁懷,還是已經知道了自己私納婢女的事,只得俯首道:"臣受教了。"




章節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