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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我喜歡這簪子。"建寧拒絕,但又妥協地說,"或者加一枝珠花吧。"

  綠腰立即選了枝嵌翠珠花替建寧別在鬢角,又不告自取地順手將一支步搖『插』在自己頭上,並向紅袖擠擠眼睛。她早已『摸』熟了建寧的『性』格,完全了解在什麼時候可以小小地放肆一下,要求賞賜甚至順手牽羊,而在什麼時候必須謹小慎微,順從服帖得像一隻沒有主見的羔羊。

  建寧一生擁有的東西其實並不多,在宮裡時,除了那點可憐的俸祿之外,一切都是別人的,無論格格還是侍女,都一樣要有無數的規矩要學,要守,並沒有真正的自由,甚至可以去到的地方都不多。

  皇宮雖然大,然而建寧的天地不過是東五所里小小一間臥房,然後是往繡苑或者書房上課,往慈寧宮請安,偶爾往暢音閣聽戲,得到特別准許時才可以去御花園遊玩或者往絳雪軒面聖,如果想去建福花園玩一會兒就得跟嬤嬤說盡好話,出宮更是絕無僅有的一次,至於御膳房,御茶房,御醫院,御書房,上駟院,其他嬪妃或是阿格的住處,尤其是乾清宮往前那麼大的天地,她都沒有機會去到。她可以見到的,不過是一堵又一堵的高牆,耀花人眼睛的琉璃瓦,守在每道院門前的侍衛,走來走去的太監和宮女,還有那無處不在嘔啞叫囂的烏鴉——皇宮的記憶,不過是這些,雖然她在那裡生活了將近十年,可是完全沒有家的感覺,直到來了額駙府。

  來了額駙府建寧才算是擁有了自己的地方,才算是擁有了"擁有"的感覺,這感覺包括發號施令的權力,隨心所欲的物質要求,興之所致的看戲、吃點心、想去哪裡就去哪裡,還有,想賞賜誰就賞賜誰,想賞什麼東西就賞什麼東西……這些,都是她以前不曾有過的。如今一旦擁有,當然要迫不及待地使用,並借著一次次的使用來證實這擁有。這番心理連她自己都不曾察覺,綠腰卻是洞悉入微,只是由於狹隘與自私使她知其然而不知所以然;至於其他的家人,則完全錯會了格格的心意,把她所有的行徑都歸罪於乖謬而叫苦連天地承受下來,並且不自覺地引導她向更加荒謬的絕境裡走去。

  從來沒有人規範過建寧的行為,就像從來沒有人真正關心和理解過她的心思。她從不知道如何使用自己的權力,同樣也不知道如何表達自己的愛情。她的愛憎是這麼強烈,可是卻沒有明顯的區分,於是當她辭不達意地表現出來時,就只剩下"任『性』"二字,往往得出與初衷相反的結論。綠腰是她真正"擁有"的第一件禮物,因為是皇帝哥哥親口"賞賜",而不像其他的宮女那樣只是"分配",這讓她切實地感覺到了一種擁有。她把綠腰完全看成是自己的一部分來疼愛縱容,卻忽略了那也是一個完整獨立的人,也有著自己深藏的意識與思想。因此,當她散漫無拘地向綠腰布施自己的愛與親密時,其實是在無知覺地培養她的恨與疏離。

  就像此刻,當建寧與綠腰主僕兩個一齊對著鏡子理妝時,建寧想到的只是自己即將見到小別勝新婚的額駙的喜悅,卻沒有理會綠腰也在期待人生的另一座舞台,另一個起點,更沒有想到綠腰的表演遠遠比自己來得直捷、成功。

  原因很簡單,在吳應熊眼中,頂著妻子名份的建寧沒有絲毫的親近感,反而是身居奴位的綠腰和他的身份更加相似,都不過是建寧擁有的兩件"賞賜"罷了。因此,當綠腰為他打起帘子,並故意用漢人的稱謂嬌滴滴地通報著"新姑爺來了"的時候,他先鄭重地向她點了點頭,然後才屈膝向建寧請安。

  這微妙的細節建寧是注意不到的,然而綠腰卻心領神會——這是第一次,有人在她和建寧面前,先跟她打招呼。雖然只是那樣微不足道輕描淡寫的一個招呼吧,然而已經很可珍貴了。從前人們都是將她忽略不計的,只把她當作建寧的一個附屬,宮廷最底層的卑賤奴婢,可有可無的角『色』。這是第一次,有人把她看成完整獨立的個體,對她的態度比對建寧更加親切,這是第一次。她為了這個點頭而感恩戴德,於是以更加鄭重的姿態走上前,雙膝跪下,端莊而嬌媚地施了個大禮:"綠腰給姑爺請安。"

  吳應熊有些錯愕,作為格格的貼身侍女,綠腰的禮未免太重了,他被動地伸出手去:"綠腰姑娘請起。"而綠腰趁勢搭著他的手,柔若無骨地站了起來。那舞蹈一般的姿勢讓人不由得有一種錯覺,仿佛她是被吳應熊俯身拾起的一瓣落花,並在他的掌中裊娜地盛開。他雖然貴為世子,自幼見識頗豐,卻是一直在男人堆里長大,不是從父作戰,就是隨君伴讀,生平走進他心裡的女『性』就只有兩位:第一個是父親的愛妾陳圓圓,第二個便是明紅顏,都是見識超群膽略過人的女中豪傑,巾幗英雄,像綠腰這樣完全是為男人而生的女人,他竟是第一次遇到,就像風第一次拂開春天的花蕾,而那朵花便為他開放一般,風忍不住就停留下來,為那朵花的芬芳沉醉。

  他凝視綠腰,有片刻的失神。綠腰立刻對他展開了一個毫無保留的微笑,仿佛花朵從心底里開放出來,一層又一層,直到將花心完全暴『露』,香氣瀰漫。

  而這一切,建寧都是看不到的,她就只看到自己的世界,自己的心,她按著自己的心意隨口說:"你可回來了,連重陽節都錯過了。"

  "重陽節"三個字對吳應熊而言,就意味著剛才那盒發霉微腥的菊花餅,他仿佛聽到鞭子抽打在皮肉上的聲音,那赤『裸』『裸』的無休止的羞辱!他聲音僵冷,表情木訥,恭順而冷淡地回答:"謝格格愛惜賜餅,應熊已經吃了。"

  "是嗎?好吃嗎?"建寧毫無機心地笑著,"是我特地從宮裡帶出來的,你覺得比府里的怎麼樣?"

  又一聲鞭子破空抽響,這真是最明白的挑釁與諷刺,吳應熊幾乎是咬牙切齒地回答:"滋味很特別。"

  綠腰暗暗吃驚,她立刻意識到這裡面出了極大的紕漏,額駙竟然吃了半個多月前留下來的菊花餅!那怎麼能吃得下?格格從來沒吃過變質的食物,不識稼穡,完全沒有意識到這件事有多麼嚴重,然而綠腰是知道的,她看著吳應熊鐵青的臉,不由地想他這時候可有多難受呢。

  果然吳應熊又略回了兩句話,便再也忍不住,匆匆說了句"格格恕罪",轉身便往外衝去,剛到門前老槐樹下已經支持不住,抱住樹身翻江倒海搜腸刮肚地嘔吐起來,仿佛要把心肝也吐出來一般。

  建寧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她跟出來,吃驚地立在屋檐下,看著吳應熊痛苦到扭曲的臉,驚慌地問綠腰:"額駙這是怎麼了?"

  綠腰心知肚明,在這一瞬間對兩個人的心思洞若觀火,她同時知道了格格心裡有多麼在意額駙,而額駙的心裡卻有多麼憎恨格格——只有打心底里的憎恨才可以給一個人力量,讓他竟然寧可吞咽發霉的食物也不肯謝罪求饒從而解除誤會,他甚至都不肯當面問一聲格格自己做錯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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