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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這個誤會,綠腰不打算幫他們解開,這可是她走近額駙的最佳契機。她只是簡單地回答:"額駙長途跋涉,大概是疲勞過度吧。不如讓奴婢送額駙回去歇著。"

  建寧納悶地點點頭,只得說:"你叫管家找個大夫來看看額駙,然後再來回話。"

  當年,莊妃大玉兒用一碗人參湯勸降了洪承疇;今夜,婢女綠腰則用一碗綠豆湯招安了吳應熊。

  綠腰無疑是聰明的女子,在她的淺薄的頭腦里也許沒有多少可以真正稱得上是智慧的思想,然而她卻有著女人最靈敏最本能的嗅覺和意識——比如,當她看到吳應熊近乎同情的眼神時,她雖然並不明白什麼叫同病相憐,卻知道這是一個女人與男人離得最近的時候,也本能地意識到這是自己與主子的地位靠得最近的距離。

  雖然在宮中所有關於邀寵的努力都隨著建寧的出嫁而枉費心機,然而那幾日的攀龍夢,已經讓她開拓了眼界,看到了更高更遠的地方。她是人還沒有飛起來,心卻已經高瞻遠矚的。她已經意識到,自己雖然天生是奴才,卻不代表要一世做奴才,只要有機會,也一樣可以做主子,做夫人——而那個機會,就是男人。

  因此,她決定不讓建寧知道額駙食物中毒的原因而任由他們的誤會結得越來越深,決定不執行格格的命令讓老管家去請大夫——她知道那不需要,民間對付吃壞東西的人有著最簡單可行而行之有效的土方法,就是綠豆湯。她來到廚房,親自看著廚子熬了濃濃的一碗綠豆湯,又親自端著來送給吳應熊,溫柔而憐惜地說:"姑父,喝口綠豆湯吧,解毒最有效的。"然後舀起一勺湯,在自己唇邊輕輕吹涼了,再親手遞到吳應熊的唇邊去,不由得他不開口。

  吳應熊已經吐得沒有一絲力氣,只覺得五臟六腑都糾纏在一起,顛倒撕扯,不能歸位,比打了一日一夜的仗更覺得軟弱。他看見綠腰進來,連說話的力氣也沒有,連拒絕的力氣也沒有。於是,那清涼解毒善解人意的綠豆湯,經由綠腰的手,一勺一勺地餵進了吳應熊的口,他們的關係就在那湯湯水水中不易察覺地親密起來,流淌起來。

  他睜開眼睛,想勉力說句謝謝,而他驚訝地看到,順著綠腰那艷妝的面孔,流下了兩行清淚——她在為他流淚,為他心疼呢。他立刻便感動了,最難消受美人恩,而這是第一個為他流淚的女人。這是一個男人最軟弱的時候,也是一個女人征服男人的最佳時機。此刻的他,有多麼仇恨建寧,就有多麼感激綠腰。

  都說"小別勝新婚",然而這一夜,建寧仍是孤衾獨枕地度過。她躺在那雕花飛角的大床上,看月光透過窗簾照進來,秋意淒涼。她想額駙現在怎麼樣了呢?自己本來是攢了一肚子的話要跟他說的,可他一回來就病成這樣,哪還有心思敘舊呢。她還不知道,他有沒有認出她來,還記不記得為她『射』烏鴉的往事。

  她很想去看看他,像一個真正的妻子關心丈夫那樣,問問他好不好,想吃些什么喝些什麼。可是不知怎麼,進府這麼久,雖然她想去哪裡就去哪裡,卻從沒有走進過額駙住的東院。或許是因為女孩子本能的羞怯與矜持,或許是因為言說不清的敬畏與尊重,她竟不敢冒然打擾他。她忽然有些羨慕綠腰,為什麼綠腰這時候可以陪在他的身邊,而自己反而不可以呢?

  綠腰很晚才回到上房,臉紅紅的,吞吞吐吐地說額駙已經吃過『藥』睡了,說謝謝格格的關心。建寧望著窗簾上的繡花,毫無睡意,反而讓綠腰把燭花翦得更亮些,問她:"額駙還說了些什麼?"

  "沒有了。"綠腰有些心虛地回答,"額駙病得很重,回去後就躺下了。"

  "他現在好些了嗎?"

  "好多了,額駙睡著了。"綠腰再次回答。

  建寧點點頭,眼望著帳頂,半晌卻又問:"他怎麼會吐得那麼厲害?"

  "許是路途辛苦吧。"綠腰的聲音細不可聞。她這是第一次了解到,原來在建寧的心底,蘊藏著這麼深的愛意。她紛繁而迅速地動著心思,調整和布署著自己的計劃,該是助格格一臂之力教授她媚夫之術呢——那是每個女人天生的功能,惟有這位格格不會、不懂——還是引著她向背道而馳,而把額駙的愛全部留給自己?

  建寧沒有給她更多的思考機會,就再次催促地問:"我想去看看他,你說好不好?"

  "不好。"綠腰脫口而出,並做出連自己也不明白的建議,"額駙吃過『藥』睡了,倒是不打擾他的好。不如等明天額駙醒了,格格在園裡擺個接風宴,讓廚房做些好吃的,再讓戲班子唱幾齣好戲,給額駙洗塵,闔府好好熱鬧一天,不是更好?"

  建寧雖然天真,也隱約覺得吳應熊沒有那麼簡單,只是一席宴一台戲就可以取悅的,然而也想不出別的主意,只得說:"好吧,你明兒一早去廚房傳令,宴席就擺在院子裡好了,叫戲班也都準備著,看額駙喜歡聽什麼戲。"

  宴果然是盛宴,戲台前排起九折軟屏,雕花大案,居中自然是格格與額駙的檀木靠背大椅,兩邊茶几上為管家與教引嬤嬤也都設了座位,再後面是體面些的吳府老家人,在假山下另設一桌。就連小廝、繡工等雖然不能上座,也都在屏風後席地而坐,大條案上鋪著大方巾,盤裡堆著些瓜子糖果,隨意取食。

  戲也確是好戲,全本的《牡丹亭》,唱出了情天恨海,唱出了宇宙洪荒。建寧是一聽開鑼便全神貫注的,不禁喜形於『色』,向吳應熊道:"這戲班子好嗎?聽管家說,這已經是京城最好的南戲班子了。"

  她絮絮地告訴他:"戲裡的人一招一式都是有原因的,你看她舉起袖子遮著臉,這就是在哭了;她把袖子甩出去又收回來,表示她心裡很慌『亂』,拿不定主意;還有那扇子,文扇胸,武扇腰,丑扇腹,媒扇肩,都是很有講究的……"她說著,卻發現丈夫置若罔聞,不禁錯愕,"你不喜歡嗎?"

  不喜歡。吳應熊生平是最恨這些虛頭花勢的,而且剛剛吐得筋疲力盡,越是大魚大肉就越視如砒霜的,更何況還有笙鑼盈耳,頭昏腦脹,簡直是種酷刑。可這是格格的旨意,他除了苦笑點頭,又能如何呢?

  一段開場後,菜便上席了。冷盤八葷八素,有銀魚、鴿蛋、麻辣活兔、八珍燒雞、冷片羊尾、絲窩、虎眼、果餅、松糕等,熱菜卻只一道,謂之"一了百當",這還是建寧出嫁前,琴、瑟、箏、笛四個合計著送她的禮物:一本大內食單。其中尤以這道"一了百當"做法最為獨特:用牛、羊、豬肉各三斤剁爛,蝦米半斤搗末;川椒、馬芹、茴香、胡椒、杏仁、紅豆各半兩為細末;生薑十兩切成絲;麥醬一斤半;臘糟一斤半;鹽一斤;蔥白一斤;芫荽二兩切細,以上等香油煉熱,然後一齊下鍋炒熟,候冷裝入青花瓮里封貯,隨時食用,調成湯汁,味道十分鮮美,如一唱三嘆,回味悠長。另外又有遼宮換舌羹一道,用玉板筍和白兔胎做成;酒是元宮名飲"醉流霞",甘醇濃艷,俱是民間不可得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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