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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秀女們初入宮來,因為怯生與孤單,都急不可待地要尋找一個靠山,一位良伴,而遠山無疑是最好的人選——她年紀比她們大,見識比她們廣,對萬事萬物都有自己的主見;她在整個選秀過程中表現得那麼從容,顯然很有背景,也很有經驗;事實上,入宮後她正是第一個得到皇上寵幸的小主,也就是第一個擁有侍上經歷的,這使得後來每當有秀女第一次受到召幸時就會想到向她求教,而她總是那麼熱心地指導她們,安慰她們;她又聰明幽默,有說不完的奇聞軼事,陪伴她們度過一個又一個寂寞冗長的午後或長夜,每當閒暇的時候,秀女們就自發地擁圍在遠山身邊,聽她講故事,說笑話,或者發號施令做遊戲。總之,只要跟她在一起,就不會寂寞,不會孤單。

  遠山很享受這樣眾星拱月的感覺,其實她心裡和她們一樣都是虛的,空的,憂慮的,對這陌生而曠大的皇宮充滿了好奇與敬畏。但她比她們撐得住,不把恐慌和好奇寫在臉上,而強令自己端出一種見慣不怪的從容來。這就很不容易了,簡直有些英雄氣概。因為英雄也並不都是身經百戰的,而不過是臨危不懼罷了。

  但是儲秀宮裡惟有一個人不買她的帳,那就是幼細得像一朵草花、冷靜得像一塊堅冰般的平湖。

  平湖從不和遠山親近。平湖不和任何人親近。她好像是故意把自己和眾人拉開距離,無論上課、用膳、遊戲、洗澡、睡覺,都是安靜的一個人,離眾人遠遠的,獨來獨往,仿佛畫地為牢。她最願意留連的地方,就是建福花園,幾乎一有時間,就會往花園裡去,在桃花林里一坐半晌,一言不發。嬤嬤們都開玩笑說,這位秀女的『性』格兒倒有些像十四格格,就是比格格懂事,不生是非。

  但是不生是非,並不代表沒有殺傷力,她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種威脅,她的沉默就是最響亮的示威。

  遠山覺得煩惱,她從來沒有見過平湖這樣的女孩子。女孩子的『性』格就分那麼幾種,或者小鳥依人或者英姿颯爽;女孩子的心事也不過那麼幾樣,或者爭強好勝或者苟且偷生;而身為秀女,生存的目的和方式就更加簡單,無論說什麼做什麼,其主題無非就是一樣——爭寵。她們做的事,都是可以猜得到、看得透的。

  但是平湖和別人不一樣。她很容易得到了皇上的青睞——當今皇上十分嚮往唐朝後宮多才女的典故,常遺憾地說大清的後宮裡佳麗雖多,才女卻少,很難得有平湖這樣博學多才知書達禮的秀女,還要所有的妃子都向平湖看齊,多讀些書,識些字,不至於言語無趣。

  言語無趣。多麼苛刻的批評。遠山第一次有些不自信了,她不知道自己在不在"言語無趣"的群體中,自己的那些笑話謎語,那些軼聞傳奇,與詩詞歌賦相比,算不算有趣?最可怕的是,皇上開始在白日裡也時常傳召平湖,要她陪他用膳,陪他遊園,甚至陪他讀書、寫字、批閱奏章。

  當然,皇上偶爾也會傳召自己,跟她說說笑笑,喝酒看戲。但是遠山總覺得皇上對自己和對平湖是不同的,他對自己很親切很隨和,但對平湖卻有著一種形容不出的尊重。她說不準親切和尊重哪一種更難得,也衡量不出自己和平湖在皇上的心目中孰重孰輕,誰近誰遠;這還罷了,她竟然也判斷不清在平湖的心目中,對皇上的寵幸看得是重還是輕,是喜還是厭。這可就太奇怪了。

  平湖似有潔癖,每天都要洗澡,而且洗的時間很長。總是在夜深人靜之後,緊緊地關著門,慢慢地洗,慢慢地洗,從門縫滲出來的,是極輕微的潑水聲,夾著奇怪的幽香。遠山最初以為平湖是想借這種香氣來吸引皇上,可是後來發現,平湖每次承恩後也要洗浴,而每次應召時神情都里有一種極力隱忍的恐懼之『色』,仿佛承受著極大的痛苦。她好像把臨幸看作受刑,而將洗澡當作療傷。

  而且,已經有一個多月了,平湖除了在日間偶爾陪伴皇上讀書作畫之外,再沒有應召"背宮"。但這並不讓遠山覺得輕鬆,因為平湖似乎並不在意,反而如釋重負似的,每天早早地就關門就寢,或是沒完沒了地洗澡。

  儲秀宮的秀女們都興災樂禍地猜測平湖失寵了。然而遠山卻不會這樣樂觀,她想,那些秀女們的話與其說是猜測,不如說是期望。她們只是照著自己的心愿在妄解真相,自欺欺人罷了。然而真相到底是什麼呢?遠山也不知道。這正是最令她覺得煩惱的。

  一個旗鼓相當的敵人並不可怕,但是一團捉『摸』不透的謎團卻令人壓抑。平湖不愧了叫作平湖,真像是一片平靜而神秘、一望無垠的湖水,甚至每當遠山想起她時,都覺得自己仿佛沉在冰冷的湖水裡,絕望而窒息。如果不能衝破那厚重的湖水,早晚會被它淹死。

  遠山不是一個守株待兔的人。她想,如果要一探深淺,就必須投石問路,以待水落石出。

  這夜,平湖又像往常那樣早早關了房門,熄燈就寢。但是那透門而出的香氣讓遠山知道,平湖並沒有睡,她又在洗澡。她故意壓扁了聲音,裝成太監的腔調高唱:"平湖——小主——侍寢——"

  果然,她聽到稀哩嘩啦的潑水聲,顯然平湖正急匆匆地從澡盆里起來,在緊張地更衣——其實有什麼可換的呢,就是真的有太監傳喚,還不是要把人脫光了裹在被子裡背去皇上寢宮?

  然後,她聽到門裡傳來平湖的應答:"煩公公向皇上稟告,就說平湖身體不適,不便侍奉皇上,請皇上恕罪,另召他人吧。"

  遠山震驚,她竟然抗旨!難道她已經拆穿了自己?她有些氣急敗壞,且也騎虎難下,索『性』放開嗓子拍著門喊:"開門開門,你竟敢抗旨,這是欺君之罪你知道嗎?"

  門開了,平湖一身白衣站在門前,頭髮濕亮地披在雙肩,赤著足,雙手掩在胸前,訝然道:"遠山姐姐,是你,你在騙我。"

  她說話的腔調,好像在發問,又像在陳述,卻獨獨沒有指責,沒有憤怒,甚至沒有不悅。而她臉上的表情,是一種說不出是憂鬱還是歡喜的清靈,仿佛有光在流動,瞬息萬變,而又平靜無波。

  遠山有片刻的怔忡,然後就做出一副以熟賣熟的口吻大喇喇地笑著:"是啊,跟你開個玩笑。你怎麼睡得這麼早?太無聊了。"說著側過身子便要擠進門去。

  然而平湖站在門前完全沒有相讓的意思,仍然很平靜地說:"我真的身體不適,想早點睡了。"

  遠山沒轍了,惱不得怒不得,可是這樣走開也未免太沒面子,只得硬著頭皮演下去:"你哪裡不舒服?要不要幫你請太醫?我知道一些民間秘方,說不定可以幫你。"

  "不用了。我只是想早點睡。"說完,平湖再不理遠山的反應,直接當著她的面,輕輕掩上了房門。

  這已經是正式的宣戰。

  遠山呆立在門外,她怎麼也沒想到,平湖可以做得這麼絕,這麼冷淡,這麼不留餘地。然而又不是出言不遜,更沒有出手傷人,她就是想反擊,也無從反擊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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