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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是來自大清王朝入主中原後第一任皇后的詛咒。這惡毒的詛咒雖然沒有宣諸於口,卻仿佛已經被天地所共知,天『色』忽然沉暗下來,一陣冷風襲過,宮女們情不自禁齊齊打了一個寒顫,輕聲驚呼:"又要下雪了!"

  ☆、第十二章 選秀

  孔四貞『迷』上了刺繡。她的長期舞刀弄劍的手一旦拿起繡花針來,立刻就被它的纖細輕巧征服了。在那綿綿密密連續不斷的穿針引線中,所有的回憶和思想都被擠了出去。刺繡一定要氣定神閒,容不下半點塵心雜念,這是自我救贖的一劑良方。

  然而四貞的心不靜。閉上眼,就聽到父親的匕首刺進母親胸膛的聲音,並不響亮,"撲"的一聲,卻刺骨鑽心——同時刺穿了母親和四貞兩個人的心;睜開眼,就好像又站在城頭之上,回首看見定南王府的熊熊之火照亮了夜空;每一天早晨醒來,她都仿佛剛剛經歷過一場浴血廝殺,剛從重圍中逃出命來,護送她的一百精兵紛紛倒在她的身後,有被砍掉了肩膀的,有被刺穿『插』了大腿的,有的撲在地上腸子流出來血糊了一身,猶自高仰著頭向她嘶叫:"小姐,記得為我們報仇啊!"她忘不了這些聲音,她不能辜負這些生命,活著的人比死去的人承受著更多的負擔與責任,她的心裡充滿了憤怒與仇恨,要努力抑制這些,惟一的方法就是刺繡。

  她是繡房裡最刻苦的學生,雖然粗手笨腳,毫無天分,時時被繡針扎傷,可是一直堅忍不拔地練習著,風雨不輟,絕不叫疼。入宮以前,她把報仇想得很簡單,以為自己只要可以殺出重圍,進京告狀,便可以為父親討還公道——父親的死,不僅僅是因為大西軍李定國部兵強馬壯,更是因為繼順公沈永忠明明接到告急卻按兵不動,不肯救援,陷父親於孤軍重圍之中,以至全軍覆沒,闔家**。此仇不報,為人子女者安能苟活?

  然而皇太后表面上對她百般體恤寵愛,議政時卻避重就輕,只是表彰定南王滿門忠烈,以身殉國,對於繼順公不肯發兵救援的事實卻隻字不提。而她做了格格,長居在重門深院的東五所里,再不能像從前那樣行動自由,除了仰瞻天威之外,也別無他法可想。

  她很快發覺,在後宮裡,惟一的求生準則就是邀寵。她也知道,皇上很看重她,如果她肯施一點手段,不難封妃稱嬪。然而,英雄兒女,恥於以『色』事君,那樣,不是忠孝,倒是有辱家教了。再者,四貞猜測那並不是太后願意看到的。太后心思縝密,明察秋毫,既然願意收留她在後宮,不可能沒有考慮過封嬪的方式。然而她一見面即認她為義女,封為格格——其實四貞本來就是定南王郡主,太后的抬舉只是在稱呼上拉近了關係,在地位上卻並沒有實質『性』的提高——其目的,不過是坐實她與皇上的兄妹之名,提醒她不要有非份之想罷了。

  四貞猜想,那是因為她是漢人的緣故。太后對於皇上的親漢傾向已經很不滿了,雖然答應旗籍漢女可以參加選秀,卻絕不會願意選一個像孔四貞這樣有政治主見的漢女為妃子,免得她左右了皇上的意見。如果太后不願意皇上娶她,那麼就算她用手段籠絡皇上,強行得到一個賜封,宮中的日子也是艱難的。而且做了後宮女子,就更要尊太后為長,晨昏定省,惟命是從,那時再提報仇之事,便成了妃子干政,罪名匪輕。

  君子不立危牆之下,不飲盜泉之水。孔四貞雖然不能逆太后之意走出宮去,卻不願意做出任何會讓人誤解她想攀龍附鳳的舉止。為了表明心念,入宮以來,她一直以守孝為名,簡衣素服,不施脂粉,並且主動稟明太后:兒時父母曾為她訂了一門親事,夫家孫延齡,情願三年孝滿後出宮相從。太后欣然允諾,笑道:"那時,你就以格格的身份從宮中出嫁,我必叫禮部辦得風風光光的。"從此,名份就這樣定了,前途也這樣定了。她為她自己和順治之間,劃下了一道銀河,不可逾越。後宮東五所,成了她的錦繡牢籠,她惟一可以做的就是隱忍,一邊恭謹地侍奉太后,一邊刻苦地練習針黹,靜待時機。每日裡最主要的功課,就是在繡房中錦上添花。

  宮裡的繡架分為大繃、中繃、和小繃。大繃是宮女們刺繡被面披氈這些大件繡花製品的,張起來,要五六個宮女同時分工合作,半個月的功夫才能繡好一幅活計;中繃是繡龍袍鳳襖的地方,功夫最考究,但也最常用,選的是一流的繡女侍候;小繃則是做些小玩件兒,諸如絲帕、蓋頭之類,同時也是格格們學習針黹的課堂。

  那些繡女大多是從前明遺留下來的宮女,來自江南蘇杭一帶,針黹功夫一流。雖然背井離鄉已久,然而吳儂軟語,腰細手巧,一望可知是南國佳麗。只是年紀略大,多半已經過了二十歲,邀恩爭寵已是沒什麼希望,只好憑著一流的針黹功夫在宮中獲個三餐一宿,平穩安靜地等老。

  宮女服侍過十年而未被皇上臨幸過的便可出宮嫁人,然而這些宮女在明清更替時原有許多機會大大方方地走出去,卻只因無處可去而不得不留在宮中聽天由命。不論是崇禎當朝也好,李自成篡位也好,多爾袞輔國也好,順治親政也好,她們總之是繡花度日,單是針短線長便已穿過四季風雨,余景殘年。盛世,她們憑一雙手吃飯;『亂』世,也不過是一條命交託。在這個世上,她們沒有太多可留戀可期翼的事情,也便沒有畏懼憂慮。

  她們都是一些最平和不過的人,除了刺繡,便心無掛礙,因而技藝與日精進。她們是入世的尼姑,未嫁的寡『婦』,用黯淡的人生繡出絢麗的綢緞,將紫禁城裝點得更加花團錦簇。

  四貞身處那些宮女之中,在繡藝日漸稔熟之餘,心態也益發平和,雖然還只會些平針、鋪針的基本針法,然而當她拿著小繃端坐刺繡的時候,當真是風清雲淡,波瀾不驚,已經再也看不出剛進宮時那種剛烈激昂的樣子。

  太后將她的種種努力與變化看在眼中,頗為滿意。後宮女眷們照規矩要輪班侍候太后,但是太后並不喜歡太多人奉承,大多時候都是叫人在偏殿休息,有事時才傳喚;但是有時也會留下中意的女眷陪自己聊天下棋,賞花作畫。四貞閱歷非凡,見識過人,時常有驚人之語,想人所未能想,道人所未能道,每每令太后有意外之喜,因此是最常被留下來侍候的。有時順治來請安,也陪在太后身邊聊天說話,每與四貞相談,她亦有問有答,卻安靜從容,絕無搔首弄姿之舉,媚笑諂言之聲。時日久了,太后更看重四貞,而皇上亦十分敬重,反常常將些時事與她討論,聽聽她的意見。

  四貞心中,頗嚮往唐時女相上官婉兒,然而她心裡很明白這宮裡只有一個女人可以彈頦朝政,那就是太后。而在精明過人的太后面前,女子的聰明,最好只限於淺見微識,趣語軼聞即可。真正的大智慧,則只能惹來殺身之禍。因此,儘管太后留她陪侍的次數越來越多,時間越來越長,與她聊天的內容也越來越深,大到朝廷的新舉措,深到皇上與格格們的婚事,都常常會拿來同她討論,然而她卻恪守本份,只分析利弊,而絕不代策代決,提供任何建議。因為她知道,太后與她商討的根本目的,並不是要聽她的意見,而只是在自己跟自己梳理思緒。她要做的,只是扮演一個最好的聽眾,在適當的時候接一兩句話幫太后鎮定情緒,理清思路,然後等待太后自己得出最終的路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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