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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建寧早已笑倒了,捂著肚子道:"好長的一個繞口令。另一個謎底我也猜到了,就是我的名字,建寧的"寧"字,男為"丁",男人戴帽子,是個"寧"字對不對?"博果爾恍然大悟,道:"難怪說謎底是個"字",也是一個人,原來就是"建寧"格格。可是十四妹是女孩子,這男人戴帽子,好像不大合適呢。"

  慧敏冷笑道:"原來十四格格是女孩子嗎?我看她伶牙俐齒好勇鬥狠,就把這碴兒忘了。"四貞眼看又起戰端,連忙打岔道:"我沒猜出來,是我輸了,我給大家講個軍中的笑話吧。"慧敏自覺已經在建寧面前扳回一局,心情頗好,笑道:"是我輸在前面,我先講吧。"建寧倒也不覺得慧敏笑她像男人有什麼侮辱,渾不在意,只說有笑話可聽,便點頭說好。於是慧敏與四貞先後說了,五人又重新賭過,將酒飲了,盡歡而散。

  順治難得看到慧敏天真活潑的一面,忽覺這個皇后也不是那麼可憎,杏眼桃腮,活『色』生香,自己把她在位育宮裡冷落了那麼久她也不怨恨,還心無芥蒂地前來祝壽,被建寧搶白了也不發作,還和大家有說有笑,倒也不失為一國之母的寬容大度。因此將一腔柔情喚起,等到席散,眾人依次辭去,子衿送上紫貂外氅來,順治隨手接過,親自替皇后披上,笑道:"朕送皇后一起回宮吧。"

  此言一出,慧敏及子衿、子佩等俱是大喜過望,幾乎不知道怎樣奉承才好。一行簇擁著來至位育宮,順治攜著慧敏的手步入殿內,明明是從小呆慣了的地方,如今看著卻只覺陌生,故地重遊一般,倒有些感慨,笑道:"皇后將這屋子布置得閨房一樣,哪還有一絲男人氣?"隨手翻檢著擱在藤幾下的針線籃子。

  慧敏但笑不語,只是很深很深地看著順治,仿佛要將這難得的溫柔一刻銘記在心。"執子之手,與子偕老",這一天,她已經等了整整兩年。兩年冗長沉寂的後宮日子,使寂寞厚重得有形有『色』,築成一道厚厚的牆,叩打上去,連絲回聲也沒有。然而皇上的笑容,就如一道和煦的春光『射』進重重陰霾中,照亮她的沉鬱。終於,終於可以"執子之手",是否,從此便可以這般平和相愛地過下去,直到"與子偕老"?

  她想,這一天是皇上的生日,正月三十,多麼美好的日子,普天同慶,龍鳳呈祥,她要永遠記住這一天,並且以後每年的這一天,她都會與他一同慶祝。他們將攜手並肩,度過未來無數個花融月暖的豐麗日子,他終將補償她,以往的疏離陌生在今夜之後都將成為過去,而未來,未來的好日子長著呢。

  忽然順治從籃中拿起一條腰帶來,贊道:"好精緻的針線,是誰做的?"慧敏詫異地接過,道:"我從未見過這個,眼生得很。"順治笑道:"是條男人腰帶呢。"慧敏大急,道:"這裡怎麼會有男人腰帶?皇上可別冤枉臣妾。"順治看她發急,更加逗她道:"分明是男人的東西,你看,還繡著龍呢,難道是哪位王公貝勒落下的不成?"慧敏急得眼淚迸出,賭咒發誓道:"一定是有人存心陷害。我這把所有的宮人叫來拷問,要是被我查出來是誰下的蠱,一定剁了她的手腳!"

  那腰帶正是子衿偷偷給皇上繡制的那條,見皇后發覺了自己的秘密,唬得魂飛魄散,正想跪下來承認是自己的針線,忽聽皇后說要查出來剁去手腳,嚇得哪敢再認,低了頭一絲大氣兒也不敢出。

  順治起初看到腰帶上繡著九條龍,便知道是給自己的壽禮,以為皇后故意放在針線籃子裡讓自己發現,給自己一個驚喜;及至看到慧敏賭咒發誓地說不知道出處,反而疑心起來,板下臉問道:"這腰帶用明黃緞底繡金線,又是九龍,這是犯禁的。從前睿親王謀反,在府里秘制龍袍御帶,這些日子裡朝中頗有幾個大臣想為睿親王翻案,難道皇后也有參與嗎?"

  慧敏勃然變『色』道:"謀逆大罪,臣妾豈敢擔當?若皇上以為私藏御帶是犯禁之舉,不如這便下一道旨,將臣妾滿門抄斬好了。"

  順治冷著臉道:"皇后這是認罪了?就不怕我把你交給宗人府拷問?"

  慧敏昂起頭,她聽到一種細微而恐懼的火『藥』點燃引線般的絲絲聲,那是危險的報警,然而她已經控制不住她的怒氣,明明在心底里一再告戒自己要遠離那火線,一邊卻親手明火執仗地湊近去點燃那火捻子,凜然道:"皇上不必恐嚇臣妾。臣妾自然知道,謀逆是滅門之罪,要誅連九族的。只是皇上可別忘了,太后娘娘是臣妾的親姑姑,也在九族之內。倘若臣妾謀反,說不定便是皇太后指使。皇上可要把太后娘娘也綁起來一起送去宗人府嗎?"

  順治被她這一句噎得無話可對,不禁惱羞成怒,恨道:"很好!很好!原來是有太后撐腰!"站起來便走。

  慧敏大為後悔,追至殿外,拉住順治衣袖道:"皇上,你真的不信我?"

  順治站住,斜斜地睨著慧敏,唇邊忽然泛起一個冷冷的笑,輕慢地道:"你需要朕相信嗎?你已經貴為皇后,又有太后撐腰,就算真的在位育宮裡再立一位皇上消受你的龍袍御帶,朕也不能誅了你的九族,是不是?"說罷,用力一甩袖子將慧敏推開,再不回頭。

  慧敏猛地站住,腦子忽然就空了。順治的話雖狠,畢竟是相罵無好語,尚還可以支持;然而噙在順治唇邊那個捉『摸』不定的微笑卻著實地傷透了她,那笑容里,盛著形容不出的輕蔑和侮慢,就好比一柄鋒利的劍刺穿了慧敏的心,那是比任何一種語言都更加殘忍而具傷害力的;還有他揮袖推開她的那輕輕一掌,仿佛她是沾在衣袖上的灰塵,又或者骯髒的小動物,被他嫌惡地隨手撣掉或是一腳踢開。

  她站在空落落的位育宮寢殿門廊下,看著順治匆匆離去的背影,沒有追趕,沒有呼喚,甚至,沒有流一滴眼淚。眼淚在沒有流下前已經凍結在心裡了。這麼冷的天氣,連睫『毛』都已結了霜,怎麼還會有眼淚的出路?

  後宮的空氣稀薄,此前一直使她時時感到窒息。然而這一刻她忽然明白,那是因為她身體裡充滿了不能回應的渴望。當渴望無法滿足,便會尖叫至缺氧,獨自在寂寞的罅隙里瘋狂。

  只有掐滅渴望,才能掐死瘋狂。她在這一刻決定關閉自己。

  她已經期待得太久,仿佛一莖柔弱的花朵期待陽光。如果這期待一直得不到回應,她便會慢慢地麻木,枯萎;然而一場危險的空歡喜摧毀了她,使她在猛烈的陽光下迅速脫水,瞬間枯亡。

  孤寂和冷漠重新籠罩了整個位育宮,陰翳比以往任何時日都更加深重,天邊仿佛有雷聲隱隱,慧敏筆直地站立,有如雕塑,以一種前所未有的冷酷與堅定在心裡默默發誓:"我詛咒他!我,博爾濟吉特慧敏,科爾沁草原上最尊貴的格格,用盡全身心的力量,來詛咒當今聖上愛新覺羅福臨!今生今世,我絕不會再給他一個笑臉,絕不會再對他有半分溫情,絕不會再為他掉一滴眼淚。我以我自己的美貌與快樂為祭品,從今天起,不再妝扮,不再笑語,以此向天地鬼神宣誓,交換上蒼對順治的懲罰——我要他和我一樣,永遠都找不到可以真心相愛的人,永遠都不能得到理想中的愛情;即使遇到,他的快樂也不會久長,痛苦只會因為短暫的恩情而更加深重,比從來沒有更悲慘絕望!他將留不住他生命所有的至愛,並因此痛不欲生,一蹶不振,直至自己把自己送給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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