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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貞續道:"我父親率兵與大西軍激戰於大榕江,因兵力不敵,敗走桂林。那時清軍橫屍遍野,慘狀異常,我父親也身負重傷,命在旦夕。一邊派兵向續順公沈永忠求援,一邊閉城自守,苦戰數日夜。七月初二日,李定國率所部急馳桂林城下,發兵攻城,初四日,搭雲梯攻上西北環山城;馬進忠部也攻破武勝門,與李定國部成合圍之勢。我父王知道大勢已去,決計殉國,遂將我們全家上下一百多口召集在一起,所有的珍玩也都集聚在屋中,對我們說:今天,我們一家人就在此殉國了,黃泉路上再全家團聚吧。說完,拿出匕首來,一刀捅死了我母親……"

  眾格格驚駭莫名,一齊大叫起來,這樣的慘事別說耳聞目睹了,便連想也未曾想、夢也不曾夢過,聞言不禁都戰戰兢兢地問:"你阿瑪捅死了你額娘,你就在旁邊看著嗎?那,你又是怎樣逃出來的?"

  惟有建寧卻意動神馳,想起長平公主從前說過的崇禎帝死前劍斬親女的一幕,不禁恍然大悟——難怪覺得她像一個人,卻又一時說不出來。原來,她既像是長平,又像是香浮,就好比那母女二人合為一體再一分為二。她們都是漢人貴胄,都曾親眼目睹親人相殘的慘狀,都是全家覆滅獨善一身,她們的眼睛裡,都流動著一種絕望的破碎的清冷的幽光。建寧看不見自己。她不知道,她自己的眼裡,也有那樣的一種幽光。

  四貞說到父母的慘死,眼中晶瑩閃爍,卻並不是眼淚。她的眼淚,已經在目睹父母身亡的一刻流盡了,她可以活下來的惟一理由、目的、意義,就只是為了報仇。而一個滿心仇恨的人,是不可以哭泣的,因為那是最無用無能的表現。眼淚會使人的意志軟弱,會把憤怒之火澆熄,會令人的勇氣消失。孔四貞應承自己,大仇一天未報,就一天不許見哭聲,不可以放縱自己,像尋常的小兒女那樣哭泣流淚。她高高地倔犟地昂著頭,一滴淚也沒有,平靜地敘述下去:"我本來已經決意跟隨父母共赴黃泉,可是想到父親死得冤枉,如果我們一家人都死了,誰來京城向朝廷稟報實情呢?因此我跪下來對父親說:讓女兒單槍匹馬殺出去吧,如果天可憐見,保佑我去到京城,我會稟明太后,為父親鳴冤。父親聽了,重重點了點頭,又點了一百精兵護送我出城。我剛殺到城門口,忽聽得身後大『亂』,回頭時,便看到漫天火光,正是定南王府的所在……"

  建寧的心忽然銳利地疼痛起來,她仿佛又看見了母親的背影,看見了母親俯下身去拾起那隻斷翼的蝴蝶的姿態,那一道剪影映在熊熊的火光里,完全融進了孔四貞的講述。她終於想到了自己,她和四貞都是一樣的孤獨的孩子哦,她們的親人都永遠地離開了她們,而把一段沉重慘傷的歷史交給她們去背負。她在這一刻認定四貞是她的朋友,是香浮小公主失蹤後走向她的惟一知己。帶著一種同仇敵愾的情緒,她脫口問道:"那你父親的仇報了嗎?他到底有什麼冤情?"

  大玉兒不等四貞回答,攬過她來將手撫著頭說:"好孩子,總算老天有眼,保佑你來到京城,從此你就是我的親閨女,我再不叫你吃苦就是。死有重於泰山,輕於鴻『毛』,定南王以身殉國,滿門忠烈,朝廷決不會坐視不理的。"又向眾人道:"今後都要管孔姑娘叫貞格格,你們要彼此敬愛,和睦相處,都記住了嗎?"

  自此,這位貞格格就在東五所里居住下來。她『性』情隨和,態度大方,又沒什麼架子,深得眾位格格、嬤嬤以及小宮女們的愛戴,就連『性』情乖僻最難討好的建寧也肯對她另眼相看。這真叫綠腰覺得難過。

  綠腰是東五所里惟一打心眼裡不喜歡貞格格的人。可是,這位貞格格的見識閱歷可比一個小戲子廣博得多了,學問又好,功夫又高,有時興趣來了打一套拳腳,那真是動如脫兔,靜若處子,秋風掃落葉一般,更遠非綠腰那些花拳繡腿可比。而且她又是一位格格,地位尊貴,身世傳奇,曾經真刀真槍地在沙場上出生入死,堪稱是智勇雙全。綠腰就是再自以為是,也知道不是貞格格的對手,也沒有辦法忽視貞格格的特殊角『色』,也不得不和東五所里其他的人一樣對貞格格以禮相待。

  不過綠腰仍然未肯承認自己是配角、是龍套,她想:兩個班子打擂台,唱對台戲那是常有的事。就當是來了個野台班子跟自己打擂好了,日子久了,新鮮勁兒過去,這位貞格格還不是要跟別的格格們一樣變得面目模糊?一個在金絲鳥籠里長大的人,是不可能比自己生活得更豐富更精彩的。

  綠腰就是在這樣一種近乎無望而又充滿希望的生活里一天天捱著,等著真正屬於她自己的大戲開鑼。

  孔四貞的入宮對於前朝也是一種震動,不過當然,他們更為震驚的是定南王孔有德之死,是廣西的全境失陷,是駐軍的戰事告急。南明大西軍勢如破竹,連複數城。

  七月,李定國率部北取永州,清守將紀國相、鄧胤昌、姚傑等數十人皆死;

  八月,李定國於廣西招南明兵部尚書劉遠生、員外郎朱昌時、中書舍人管嗣裘等參贊軍務,共議興復,時南明殘部胡一青、趙印選、馬寶等尚留廣西屯聚山谷,聞訊也都相率來會,李定國迅速占柳州,下梧州,收復廣西全境,乃遣書約鄭成功會師。並乘勝遣馬寶率師東下廣東,取陽山,破連山,聯合連山瑤官並瑤民萬餘陷連州;

  九月,李定國揮師入楚,遂下衡州,遣馬進忠、馮雙禮北取長沙,召張光翠出寧鄉進占常德;

  十月,李定國所屬張勝部進抵湘陰;馬進忠部抵岳州;高文貴部進江西,克永新等縣,圍吉安。"兵出凡七月,復郡十六、州二,闢地將三千里,軍聲大振。"

  十一月,大西軍白文選部五萬人攻辰州,清湖廣辰常總兵左都督徐勇戰死。

  十一月二十三日辛卯,尼堪率清軍攻衡州,李定國設兵埋伏蒸水,雙方激戰,自黃昏戰至黎明,凡數十合,殺傷相當,尼堪陣亡。

  尼堪是清太祖努爾哈赤的親孫子,他的陣歿遠不同於普通旗將,事聞朝廷,上下震動。當日,順治坐朝,文武大臣列班奏表,議追尼堪為莊親王。大臣們議及一年來戰事頻仍,傷亡慘重,都有灰心放棄之念,議擬棄湘、粵、桂、贛、川、滇、黔七省,與南明朝廷議和。

  順治憂心忡忡,卻不『露』聲『色』,只振作了顏『色』鼓舞士氣道:"朕以為,我大清初建,四海來歸,雖仁政遍於天下,而南人未必聞之。朕聽說大西軍兵馬雖壯,但諸將領間爾虞我詐,爭權奪勢,內訌不止。大西軍將領孫可望於雲貴一地私建宮殿,出入乘金龍步輦,儼然以帝王自居,有持異議者,他便回應"人或謂臣挾天子以令諸侯,豈不知今天子已不能自令,臣更挾天子之令以令於何地、令於何人?"他要求偽永曆帝朱由榔封李定國為西寧王,李定國聽說後,不喜反怒,說是"向來封賞出自天子,孫可望也不過是王而矣,有什麼資格來冊封我呢?"因此兩軍分裂,嫌隙更大。前些日子南明欲行反間計,離間朕與平西王吳三桂,被朕識破。當時大西軍劉文秀部本已勝券在握,而平西王集精兵擊其一路,令其潰敗撤圍,遂得保寧大捷。而劉文秀亦被罷職,發配雲南閒置,令名將無用武之地。這便是我大清君臣一心,協力取勝的明證。偽帝永曆軟弱無能,大西軍四分五裂,縱然英勇,也終究是烏合之眾,何足懼哉?只要我朝上下齊心,推行仁政,南明之覆亡只在旦夕,眾愛卿不必過慮,議和之奏,實為不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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