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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綠腰惟一覺得難以劃定角『色』的就是建寧公主。建寧是將她從教坊司里打救出來的大恩人,是她最直接的主子,她當然不是龍套,可也不像班主,倒是有一些像觀眾的,畢竟自己是在為她服務著,並希圖她的一聲叫好一句打賞——可是建寧又可以賞賜自己一些什麼呢?她自己擁有的也不多。不過,她雖然不能賞什麼,卻有罰的資格與權力,而且建寧的個『性』不同於其他格格,脾氣上來不管不顧,發作起來將自己剮了也是有可能的,未必會在乎什麼格格的嫻靜仁德。她連皇后娘娘都不放在眼裡。皇后可是一句話就可以黜了樂坊司的人哪。

  想起樂坊的一幕,綠腰就覺得後怕,那可真是生死懸於一線啊。皇后娘娘可以把所有的女樂一起趕出宮去,自然也可以下道懿旨將她賜死。如果建寧格格說晚了一句要她為婢的話,說不定皇后已經把她九族都誅了。由此她也越發覺得自己的舉足輕重,覺得自己才是這紫禁城的真正主角。樂坊的建立是為了讓她有機會被採選進京充入後宮,女樂的黜免則是因為她已經和聖上朝了面並且賜了名,於是女樂便失去了存在的意義。尤其是建寧後來一時興起,又替身邊的幾個侍女分別改了名字叫作紅袖、紫衣、緋巾,以同自己的綠腰匹配,就更讓綠腰覺得別的人全是為了自己才生出來的,如果沒有自己,也就沒有了紅袖、紫衣、緋巾的存在。根本這整個王宮、整個世界的存在,都只是為了配合她這個主角的光采演出而搭建的。

  一個人有了這樣的主角意識和宏圖大志,她的日子就會變得忙碌。

  人人都覺得無聊且枯燥的東五所生活里,綠腰卻忙碌極了。她要不輟練習,不是說曲不離口拳不離手嗎,說不定什麼時候皇上還要來聽她唱戲呢;她還要學習針指,既然這是後宮女子們必須的功課,好勝的綠腰又豈甘人後?她還要陪建寧做彈弓打烏鴉,當然只是建寧在打,她的任務只是望風,可那也是相當艱巨的任務呢,因為倘若建寧給嬤嬤們抱怨,她可是要被建寧鞭打的——不過建寧每每只是恐嚇,並沒有真地對她鞭笞過。

  而建寧自從有了綠腰的陪伴,乖戾與淘氣比從前更勝七分,因為有人把風,使她無論打烏鴉還是給別的格格搗『亂』都更加方便,也更花樣百出。這使格格們不住投訴,而嬤嬤們不住抱怨:都說人長大了就會懂事,這位格格怎麼越大越任『性』呢?然而這位格格是在太后身邊長大的人,又是皇帝最疼愛的親妹妹,說她不懂規矩就等於忤逆太后與皇上,誰又肯討這個罵去?因此即便是建寧淘上了天去,嬤嬤們也不敢在太后面前『露』出半分聲氣,非但如此,偶爾太后問起,她們還要替建寧百般遮蓋。

  綠腰看透了這一點,更加有恃無恐,只管出奇鬥勝地想出各種鬼點子逗建寧開心,惹得嬤嬤們怨聲載道:有個大鬧天宮的格格已經讓人頭疼了,這可好,又來了個調三搞四的小猢猻。然而綠腰遠比格格得人心的地方是:她雖然淘氣,卻從不會不敬,見著各位嬤嬤十分守禮,嘴甜腿勤,說的比唱的還好聽——況且嬤嬤們久在深宮也覺寂寞,閒時也往往會叫綠腰給唱幾句曲子解悶兒,對她並不反感。

  有時候,綠腰的歌聲會把別的格格也引到建寧的屋中來,建寧把綠腰當作奇貨可居,高興起來,也會很大方地讓綠腰打扮起來唱支曲子,或是說些戲目故事來給眾人取樂。綠腰是從民間採選上來的女樂,又學過戲,原有些見聞閱歷,能言善道,常常給格格們說些宮外的趣聞軼事,很能討人歡心;然而如果逢著建寧那天不高興,就會當著格格們的面關門閉窗,再叫綠腰唱得細細的,聲聞窗外,故意地吊人胃口。

  綠腰總是溫順地服從,心裡卻很為這個遊戲興奮,因為她覺得那些格格們鬥氣的中心是自己,整個東五所的生活中心都是自己,每個人都對她好奇,每個人都關注她的一舉一動,追隨著她的眉梢眼角一顰一笑而陰晴圓缺。因為這樣,她對所有人都採取一種既像巴結又像敷衍的態度,那巴結里有著憐憫的意味,而敷衍中又不失殷勤,那情形,正相當於戲班的頭牌應酬有錢的豪客。東五所是個大戲台,而她,是惟一的主角,每當那些格格和嬤嬤們圍著她說笑,聽她唱戲講故事,又或是以她為武器來互相鬥氣時,她就會格外清晰地意識到自己的主角地位,並為此激動萬分。

  然而這一天,綠腰不情願地發現,一位不速之客的到來,奪去了她在東五所里引人注目的主角戲份。

  這日剛用過早膳,東五所忽然來了一大群人,皇太后親自陪著一位渾身縞素的漢人少女走來,叫所有的人都到大殿中按次坐定,太后拉著那少女坐在上座,鄭重說:"這位是定南王的千金孔四貞,定南王已於七月初四在桂林全家殉國,只留下貞兒一人逃生。我如今已經認了貞兒為義女,留她在宮裡,來東五所和你們一起生活。你們都是她的姐妹,要彼此愛護,情同手足,明白嗎?"

  諸格格自是一齊低頭回答"承太后教誨",都走來向四貞問好,又自報名姓。建寧看那孔四貞雙眉高高挑起,飛揚入鬢,一雙眼睛明如星辰,鼻子挺直,齒如編貝,舉止神情遠不同於她日常所見的這些女子,又偏偏似曾相識,像誰呢?卻一時想不起來。心中油然生起一股親近之意,便不像平時那樣見著眾人扎堆便獨自走開,也和眾格格一起拉著四貞的手問長問短。

  四貞少不得又將父親殉國前的情狀再說一遍,道是:"五月里,大西軍李定國與馬進忠部合兵十萬進軍湖南,攻克靖州,陣斬我清兵五千餘人……"

  格格們深居宮中,從來不聞朝政之聲,對於戰爭更是毫無所知,聞言都問:"五千多人都死了嗎?難道我們大清沒有大將駐紮在靖州嗎?"

  太后代為答道:"駐在靖州的是我大清總兵張國柱將軍部,然而大西軍兵強馬壯,軍容之盛,罕與為擬。靖州一役,張國柱全軍覆沒,幸張國柱本人逃出『性』命。唉,這些事,一時同你們說不清,說了你們也不懂,不必細問,且叫貞兒往下說吧。"

  四貞遂接著道:"李定國乘勝進取武崗,六月,自楓木嶺進取寶慶,我清軍死傷被俘者五千餘,損失家口一千五百餘名。李定國又命各營出祁陽,合趨全州,令馮雙禮率兵四萬先行,攻全州;自率兵六萬繼進,欲行合圍之勢。全州破,李定國令大部隊不要入城,急趨桂林……"

  格格們更加不懂,盡皆訝然:"你不過和我們一般年紀,怎麼會知道這些事,說得這樣清楚?"

  四貞道:"我每天跟在父王身邊,聽他講習兵法,指揮戰事,聽也聽得熟了。"

  格格們又問:"那你會打仗嗎?"

  四貞道:"略知一二,卻未曾真正親自帶兵作戰,若論單打獨鬥,幾十個人也還攔不住我。"

  格格們更覺驚訝,便如看到傳說中的俠女一般,都瞠目結舌。太后笑道:"你們打小兒生長在宮裡,金枝玉葉,養尊處優,哪會懂得這些?可憐貞兒跟著定南王南征北戰,奔波倥傯,年齡雖和你們差不多,吃的苦卻多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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