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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行三人來到客棧,吳應熊立即發現這祖孫倆的日子相當拮据,那是一間"人"字號下房,飯菜也相當馬虎。幸好他隨身帶著銀票,當即取出來命掌柜的給換了間乾淨的"天"字號上房,又叫請大夫來替老夫人診治。明紅顏並不推辭,也不道謝,只是默默地看著他忙碌。這叫吳應熊更加感到心酸憐惜,而同時又有種敬重,卻不再是從前肅然起敬的那種敬畏,而是由衷的敬佩。他敬佩這女子的含辛茹苦,她生活在這樣困窘的境地中卻毫無愁苦之『色』,而仍然舉止高貴,態度從容,是什麼樣的力量在支撐著她,而這又是一個怎樣堅強自製的姑娘啊!即使她沒有任何表示,他也很清楚她心裡的委屈和感謝,然而她不說,因為所有的言辭都是虛浮的,為了『奶』『奶』,她不能拒絕他的幫助——便是她拒絕,他也一定會堅持——有些人喜歡說謝謝,說了,就好像兩清了,再不欠對方什麼;但有些人越是感激就越不會說出來,因為他們要記著,要還贖。

  一時大夫請了來,因是深夜看診,滿臉的不情願,只隨便把了把脈,翻開眼皮看了看,又叫伸出舌頭來,便說無大礙的,索紙筆來開方子,道:"這湯『藥』是在我店裡煮好了送來呢,還是你們取了『藥』在客棧里煎?"吳應熊借著遞『毛』筆將一張銀票悄悄塞進大夫手裡,問道:"大夫不要再斟酌斟酌麼?"那大夫訕笑兩聲,果然又凝神細診一回,遂拱手邀吳應熊來至外間,問道:"不知老夫人是公子的什麼人?"

  吳應熊答:"是家祖母。"他這樣說是為了客氣,卻也是真心裡的隱隱渴望——如果他可以同紅顏在一起,那麼她的『奶』『奶』不就等於他的『奶』『奶』嗎?

  大夫嘆道:"說出來還要請公子見諒,老夫人大限已到,縱有仙丹妙『藥』也回春無力了。不如儘快準備後事吧。"吳應熊驚道:"剛才你不是說沒有大礙麼?"大夫道:"做大夫的,自然是要這樣說,難不成張口便說喪氣話麼?其實方子是可開可不開的,不過盡人事而聽天命罷了。"

  吳應熊這才明白他剛才那樣說,不過是想騙取一點醫『藥』錢,及至見了自己的豐厚打賞,覺得已經賺夠了,這才肯實話實說。想到明紅顏不日便將成為失親之孤,更覺可憐,凝神想了一回,嘆道:"既然這樣,還是開一副『藥』吧。便讓老夫人少些痛苦也好。"

  一時大夫開了方子,吳應熊交小二隨大夫去取『藥』,自己回來向明紅顏道:"大夫已經開了『藥』,說無礙的。"洪老夫人歇這一會兒,已經慢慢回過神來,聞言睜開眼來微微一笑,嘆道:"應公子真是好心人,老身自己是什麼情形自己知道,公子別再為老身破費了。"

  吳應熊一陣辛酸,雖然只相處了這一小會兒,他卻覺得已經認識這老夫人許多年了似的。這祖孫倆都有一種神秘的魅力,讓人能夠在極短的時間裡便對她們傾心相與。他走近榻邊,想安慰老夫人幾句,然而發出聲音來,竟然有幾分哽咽:"老夫人若不嫌棄晚輩無能,但有所命,晚輩在所不辭。"

  洪老夫人點了點頭,微微一笑,閉上眼睛。吳應熊知道老夫人對他尚不信任,不願意交淺言深,再要表白堅持,就近乎糾纏了。且折騰了這大半夜,天邊已經微微見明,也該是告辭的時候了。他心裡一分鐘也不願意同紅顏分開,然而趁人之危,又豈是君子所為?不得已盡了最大的理智『逼』迫自己拔起腳來,走到門邊卻又忍不住停下,回身想說不要送,然而明紅顏並沒有送他,本來還想再叮囑幾句,又覺得像在邀功,只得又站了一會兒,帶上門走了。

  走在路上,他的腦子一點點冷靜下來,從重逢明紅顏的喜悅與感傷老夫人的命不久長中清醒過來,他漸漸意識到一件事:老夫人自稱姓洪,然而孫女卻叫明紅顏,這是一個很大的疑點。要麼她們不是親祖孫,這明顯不太可能,那種血濃於水的親切不是可以後天培養得來的,而且兩人的氣質里都有著極其相似的東西,一種無可形容的高貴,那是滲透在骨子裡的東西,血脈相傳;要麼就是她們中有一個人的姓氏是假的,而這個人,只能是紅顏。

  是的,明紅顏,她真正的名字很可能是"洪顏","明"是一個假姓,表示忠於大明的意思;就好像自己去掉一個"吳"字,偽稱"應熊","應"也是假姓一樣。

  是的,就是這樣,明紅顏與應熊,他們兩個都用了假名字,一個是在真名前加了一個字,另一個則是把真名字去掉了一個字。這就是緣份!

  吳應熊為了這個發現莫名地興奮著,仿佛窺見了明紅顏一個很深的秘密,從而更加深入地了解她,也接近了她。他想他要不要向她揭穿這一發現,印證他的推斷呢?然而他馬上就否定了自己的這個想法,如果他『逼』她以真面目真名姓相對,那麼是不是自己也要實話實說呢?如果他說了他是吳三桂之子,她還會願意同他做朋友嗎?

  吳應熊回到帥府,洗漱更衣,剛合眼便又醒來,恨不得這便再去客棧拜訪明紅顏,又覺這番猴急未免冒犯。如此努力隱忍,一直捱過午食,這才騎了馬緩緩踱來。路上又特意彎至酒館裡買了些熟食糕點,一併攜了往客棧里來。不料來到門上,小二竟說洪老夫人祖孫已經退房起程了。吳應熊只覺兜頭一盆冷水,驚得身子都涼了,急問:"去了哪裡?"

  小二道:"這可沒有說,不過那位姑娘留了一封信給公子。"說著取出信來。吳應熊抖著手拆開,只是廖廖幾行:"家祖母自謂大限將至,葉落歸根,急於返鄉。明紅顏拜別公子,頓首。"連頭帶尾共二十一個字,吳應熊一連看了幾遍,仿佛不能相信再一次與明紅顏失之交臂,抓了小二的胳膊問:"那洪老夫人的家鄉是哪裡?"小二苦著臉道:"我們哪裡知道?她們的房費是公子昨天付的,還有剩的碎銀子在這裡,請公子點點。"

  吳應熊整個人已經傻了半截,愣愣地接了碎銀揣入懷中,仍然對著那紙留書呆呆地看了又看,半晌,方想起問她們是怎麼走的?及至知道了是雇馬車,又問是向哪邊走,小二照例答不知道。吳應熊再無他法,只得收了書信走出去,低垂著兩臂,便如失魂落魄一般。他怎麼也沒有想到,自己想了明紅顏這麼久,找了明紅顏這麼久,盼星星盼月亮地,好容易盼至今日的重逢,卻又像流星閃電一般,稍縱即逝,乍聚還離。倘若把客棧換成酒館,便是五年前的故事重演,他再一次失去了明紅顏的蹤跡。而因為這一次他已經比五年前更了解她,於是,也就比五年前傷得更重,痛得更深。

  儘管明紅顏已經說得很清楚她們的遠行是為了讓洪老夫人早日返鄉,葉落歸根;然而吳應熊仍然不能不想,她會不會是為了躲他,會不會已經知道了他的真實身份,所以要遠避他。他仔細回想明紅顏祖孫的說話,明紅顏大概是在京都居住多年的緣故,已經完全聽不出口音來;但是洪老夫人卻仍有濃重的鄉音,好像是福建一帶,莫非,她們是福建人?那麼明紅顏說洪老夫人要落葉歸根,是不是就意味著她們祖孫去了福建呢?如果自己朝著向福建方向的驛路急追,也許可以趕得上她們。對,就這樣,追上她,再也不要同明紅顏分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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