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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後,吳應熊便看見了那一對祖孫,那白髮蕭蕭的老『婦』人,是戰士的母親嗎?那身姿婀娜的女子,可是戰士的女兒?『奶』『奶』的白髮和孫女的衣角一起在風雨中擺『盪』著,她們久久地站在屍體堆中,並不尋找,也不哭泣,她們就只是那樣久久地站立著,沉思著。吳應熊很想走近去看清楚那對不同尋常的祖孫,然而她們穿著大明的服飾,是自己的敵對面,他冒然走進,說不定會激怒她們。

  漸漸地明清兩部的屍體被分別地搬離開來,各自在樹林中找到風水寶地,堆放在一起,等待埋葬。清兵在吳三桂的主持下對著戰死的同伴酹酒祭奠,吳應熊忽然有一種強烈的願望,他很想走到那另外一邊的叢林去,走去明部祭禮的隊伍前,向那些同樣死在這場戰役中的南明官兵磕頭弔唁。

  吳三桂走近兒子,將一隻手按在他的肩上,沉聲說:"好男兒馬革裹屍,死得其所,不必多愁善感。這還只是序曲,大戲還在後頭呢。探子說,大西軍統帥南明秦王孫可望派遣李定國、劉文秀兩路出師,分別攻打廣西、四川,李定國率步騎八萬出湖廣,由武崗、全州去桂林;劉文秀率步騎六萬出川南,由敘州、重慶圍成都。到時候,可是一場惡戰啊。"

  吳應熊驚心動魄,只得道:"父親教訓得是。"又問,"兒久聞李定國、劉文秀驍勇善戰,每每臨陣指揮,如有神助,好像能預知對方戰略,總是搶占先機,事半功倍。倒不知與父親相比如何?"

  吳三桂笑道:"雖然從未交手,不過我聽說大西軍每到一地,甲仗耀日,旌旗布野,鉦鼓之聲震天地,軍容之盛,罕有其匹。老百姓視若神明,每每夾道歡迎,守城官兵更是不戰而降,拱手揖進,實是生平未見之勁敵,我也早想與他們有一場較量了。"

  吳應熊聽父親雖然說得豪邁,卻難掩憂慮之『色』,顯然對和大西軍作戰這件事並無信心。不禁一面為父親擔心,一面又暗暗欣慰南明尚有忠臣良將,可與大清抵死一戰。同時,他更困擾自己將來要走的路,是不是就這樣一直追隨著父親南征北戰,做一個殺人機器,踩著戰士的屍體一路加官進爵,或是直到有一天自己也戰死殺場,成為眾多屍骨中的一具?

  葬禮完畢,已然天『色』向晚,淡淡一彎新月顫巍巍地懸掛在天邊,益發給這淒風苦雨的修羅場增添了幾分詭異慘澹之『色』。戰士們已經回營了,吳應熊卻仍然獨自坐在墳塋前默默沉思,仿佛在等待墳墓中的靈魂走出來與他交談,又或是守候著那些屍骸變成枯骨。

  是那些枯骨成就了父親今天的榮華,南明的、大清的、漢人的、滿人的,他們的屍體交橫疊錯,越壘越高,直到有一天築成一座平西王府。屆時,那王府中的每一根樑柱每一道牆壁都是一具枯骨,整個府里到處都會充溢著屍臭味,飄『盪』著這些戰死的亡靈,南明的、大清的、漢人的、滿人的,他們早晚有一天,會來向父親索命。

  不知坐了多久,月亮已經移至中天,風雨也漸漸地歇了,吳應熊站起來緩緩地向明部死士的安葬地走去,一路走便一路慢慢地解去身上的盔甲——他不要作為一個清兵去探望他的手足,去探望與他同宗同族的兄弟們。他,本應該是他們中的一員。可是,他終究是沒有勇氣拿起刀槍來與清廷敵對,與父親敵對。

  在清宮伴讀的這五年裡,他已經看得很清楚,大明的氣數,盡了,再掙扎也是徒然。他希望這戰爭停止,卻又不願意看見所有的同胞都臣服於清。他便是這樣地矛盾著,自己被自己審判,自己被自己定刑,自己被自己車裂。他惟一能做的,不過是走去那些明部戰士的墳塋前磕一個頭,致以最後的祭拜,就好像拜別自己的兄弟。

  轉過樹林就是明部戰士的墳墓群了,他等待著與成百上千的大明忠魂擁抱,或者,接受他們的審判。然而,他第一眼看到的,卻是兩個人,兩個活人——就是白天在戰場上見過的那對祖孫。她們仿佛在響應吳應熊的心聲似的,竟然先他一步,齊齊來在這墓碑前長跪著,無聲地慟哭。即使只是兩個背影,也已經濃郁地傳達了她們沉痛的哀傷,甚至,那不僅僅是沉痛或者哀傷所可以形容的。她們承載的,是更為巨大更為複雜更為深沉的情感。是什麼呢?吳應熊感覺到有一種自己所熟悉的悲哀,仿佛就來自他自己的心底里,可是,嘴裡卻是說不來、形容不出的。

  聽到響動,那對祖孫抬起頭來,那孫女更是隨著一個抬頭的動作已經轉身跳起,拔劍在手,整個動作流利迅捷,一氣呵成,顯然身懷絕技。吳應熊猛然就呆住了,他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即使月光是如此幽暗,即使闊別五年,即使從前也只是一面之緣,他仍然清楚地認出了——那是明紅顏!曾在大雪中與他做傾心之談的明紅顏!

  他終於找到了她,不,是遇見了她,這是天意!戰場上沉鬱陰冷的氣氛忽然就一擊而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淡淡的幽香,那是大雪中的梅花,無論何時,無論何地,只要吳應熊想起明紅顏,那股梅香就會像音樂一樣拂來,瀰漫了整個天地。

  "紅顏?我一直在找你!"吳應熊幾乎要淚流滿面了,他多麼慶幸自己剛剛脫掉了那套暴『露』身份的盔甲。明紅顏來到這裡很明顯是為南明死士祭奠,如果讓她知道自己是清兵,她怎麼還會看自己一眼?

  "應公子,是你?"難得明紅顏也認出了他!她還記得他!她轉身扶起身邊的老『婦』人,介紹著,"這是我『奶』『奶』,這位是應公子,京城人。"

  吳應熊忙上前行子侄之禮,恭恭敬敬地道:"明老夫人。"不料那位老夫人卻輕輕一揚頭,沉緩地道:"老身姓洪。應公子既是京都人,怎麼會來到這裡?"吳應熊倉皇應對:"哦,我是做小生意的,途經此地,因為有個表兄曾經在大西軍當兵,聽說這裡有戰事,便想來此拜祭。"

  這番話說得其實漏洞百出,然而洪老夫人祖孫自己也是一堆的秘密,便不追問。且洪老夫人似乎病得相當重,說話間已經咳了幾次,竟然咳出血來,身子晃了幾晃,幾乎跌倒。明紅顏忙用力扶住,連聲叫:"『奶』『奶』,『奶』『奶』,你怎麼樣?還撐得住嗎?"吳應熊見狀也忙上前扶住老夫人另外一邊,用力撐住。

  洪老夫人站穩身子,長嘆道:"我的日子到了,妍兒,扶我回去吧。"吳應熊忙道:"我送送二位吧?你們住在哪裡?老夫人病得這樣重,有沒有請大夫?"明紅顏道:"我們住在客棧里……"她似乎猶豫了一下,然而最終還是說,"有勞應公子。"答應了他的相送。

  他們第一次在茶館相識的時候,他便在雪地里等了她半個晚上,提出要送她回家,卻被她婉言拒絕了;這是他們的第二次見面,她終於答應讓他送她,這是不是代表著,她答應了,讓他走進她的生活?吳應熊滿心裡都被這種感恩的情緒充滿著,只覺著充滿了力量無處發泄,因為兩個人扶著老夫人走得甚慢,便提出要由自己來背老夫人。洪老夫人原本見他身形並不魁梧,拒絕了幾回,然而見他一再堅持,便同意了。即使身上負著一個人,吳應熊仍然覺得渾身輕盈,幾乎要飛。當他們穿越樹林來到驛道上,攔了一輛轎子扶老夫人入座時,他甚至覺得有一點不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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