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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慧敏在妝扮上是下過苦功夫的,也是既有天資又有家資的,可以一年三百六十天,髮型服飾天天都不重樣兒。首飾盒子打開,簪、釵、梳、篦,珥、鐺、釧、環,不計其數,僅止清宮裡不常見的冠梳,就有"飛鸞走鳳"、"七寶珠翠"、"花朵冠梳"等幾十種,都不知有沒有機會戴。而子衿和子佩兩個,訓練有素,各有專長:子佩專管脂粉頭油,會梳十幾種髮式,再加上絹花釵環搭配著,又能變換成幾十種花樣;子衿則專管四季衣裳,又擅刺繡,格格貼身的衣物都是她親手繡制,最能體貼主子心思。

  三個人黎明即起,為著這一日的盛典櫛沐梳洗,將慧敏打扮得如一朵盛開的牡丹花般,卯足了勁要令朝堂上下的人為之驚艷。不料入了朝,上自順治,下至群臣,竟然都對皇后的天人之姿視若無睹,照例進表稱賀後便把她當透明,只管議政去,什麼南明,什麼舟山,什麼魯王妃自盡,什麼吳三桂進京,可不把人絮煩死?

  其實這也難怪,慧敏今年不過十三歲,縱然生得嬌美些,也還是個小女孩,只是臉蛋兒精緻,身材卻是談不上,更無風韻可言。這些文武大臣府里都是妻妾成群、脂羅成陣的,漂亮女人不知見了多少,如今入了關,正是對江南佳麗垂涎三尺的時候,又怎麼會對一個十三歲的蒙古小姑娘傾心?況且她是皇后,高高在上,大臣們眼觀鼻,鼻觀心,總沒敢正眼兒看她,自然也無法驚艷。

  可是慧敏卻著實地失落了,身處人群卻無人喝彩的孤獨是比陷落深宮獨守空閨的寂寞還更加悲哀的。而她的天『性』是驕縱任『性』的,有什麼怒氣一定要發泄出來。順治的失落感只能用唉聲嘆氣來表達,慧敏的失落卻是雷霆萬鈞的,她一回到位育宮的第一件事就是隨手拿起一隻羊脂玉瓶用力砸碎,然後怒視著順治等他發問。

  順治不得不問:"你這是幹什麼?"慧敏倨傲地揚著頭不答。她等著他來問第二遍第三遍,求她哄她跟她說溫婉的話,就像洞房花燭夜那樣,然後她就會原諒了他,跟他分享自己的心事和快樂,跟他說長安街上的趣事,並且趁機要求他陪自己微服出宮,一起手拉手地逛長安街去。

  一想到和福臨一起拉著手在長安街上徜徉,慧敏激動地幾乎要發起抖來,也正如洞房花燭夜那樣。那天晚上,她這樣子輕輕地發著抖,好比花枝微顫,而他,輕輕地揭去她的蓋頭,在她耳邊說著溫暖的話語,替她解開衣衫,一層一層地解開,一層一層地除去,溫柔地待她……慧敏幾乎要為自己的回憶和想像感動得流淚了。然而她遲遲等不到福臨的第二次發問,不禁疑『惑』地睜開眼來,卻發現不知何時,順治已經走掉了——他竟然、竟然在自己大發脾氣的時候不哄不問,顧自走掉了!

  慧敏的眼淚終於流了下來,卻不是因為感動,而是因為憤怒、因為羞辱、因為仇恨——入宮前在行館裡被冷落半年的舊恨,還有入宮後繼續被置之不理的新仇交織在一起,讓她不管不顧地隨手再抓起一隻青花瓷瓶用力擲向門外,擲向順治去之未遠的背影,痛罵著:"你走,就別再回來!"

  "走了就別再回來",這是任何一對民間夫妻吵架時,做妻子的那個都會對著丈夫衝口而出的一句詛咒。本意約等於"你別走,走了,也要趕緊回來。"事實上,那做丈夫的通常也總會很快回來的,不回來,又能去哪裡呢?

  但是宮裡就不一樣了,當丈夫是一位皇上的時候就不一樣了。他說不回來就不回來,不回來,也有很多地方可以去,可以住,宮裡不知有多少雙眼睛對他望眼欲穿,不知有多少顆芳心對他朝思暮想,多少張床榻等著他一灑龍澤。慧敏是多爾袞選定的皇后,這一條就夠讓順治心煩、不待見她的了,更何況她的脾氣還如此暴躁驕縱,毫無溫順可言,同她在一起,每一分鐘都是受罪,都是在提醒多爾袞的陰魂不散,餘孽未消。如今她親口發話讓自己走,還讓自己不回來,那真是求之不得呢。

  所以,他很輕鬆地就讓皇后如願了——走了,真就不回來!那一日,距大婚才只七天。科爾沁卓禮親王吳克善尚未回歸,仍然隔著一道宮牆住在京城的行館裡。可是,他聽不到心愛女兒的哭聲,看不見掌上明珠的眼淚。他以為自己將女兒送進皇宮,登上鳳輦,就是給了她一生的榮光,卻不知,他是親手把女兒送進了禁獄,縱有千金萬玉做嫁妝,卻獨獨遺落了溫情與快樂。

  初十日,當朝國丈、卓禮克圖親王回歸大漠,太后親自主禮,命親王以下尚書以上及親王、郡王之福晉等設宴餞行;同日,平西王吳三桂入宮辭駕,順治帝欽賜金冊金印,命其統領所部及世子吳應熊入川征剿。慧敏鳳冠隆妝,在大殿之上與父親辭別,贊禮官宣過聖旨,教坊司便鼓樂齊鳴起來。慧敏遠遠地看著父親,知道這一別,只怕再見無期,科爾沁草原,或許今生今世都回不去了。她覺得難過,恨不得投進父親的懷裡放聲大哭。可是不行,早在見駕前,太后已經千叮嚀萬囑咐要注意禮儀,不能任『性』,失了皇家的體統。因為,她是皇后。

  皇后!慧敏覺得深深的寒意,她是皇后了,這意味著,她得到了至高無上的地位,卻失去了為人最起碼的自由,甚至,連流淚的權力都沒有。

  風兒纏繞在枝頭,宛如追逐,追來追去,海棠花也就開了,像落了一樹的紅雪。順治這天起得早,不待太監侍候,自己親磨了墨,寫張題款"絳雪軒",囑咐人貼在門頭上。

  這是一座新修的小型殿宇,位於御花園東角,面闊五間,中間凸出抱廈三間,門窗都用楠木製成,權充順治寢宮——他把位育宮讓給了皇后慧敏,自己長住在絳雪軒內。選在這裡修殿,還是建寧的主意,因為離東五所最近,穿過瓊苑東門便是。當然順治向太后稟報的時候不是這樣說的,他的理由是這裡離御花園近,有益於吸取天地精華,靜神養心。其實在順治心裡,在哪裡修殿都無所謂,只要離皇后遠一點就好,越遠越好。

  順治的心裡一直都是偏向漢妃的,自從六歲時見了那個神秘冷艷的漢人小姑娘,他就一直希望能召漢女入宮,而長平公主在他生命中的出現,更使他堅定了對漢文化的追求,對漢美女的嚮往。可惜事與願違,他貴為天子,擁有整個天下,卻不能擁有婚姻的自主權,不能隨心所願地挑選一位心愛的女子為妃。他惟一能做的抗議,就是為自己另外修建一座宮殿。

  建殿時,他特意下命在院裡修築了一座方形花池,池子四周用五『色』琉璃瓦為緣,宛如一個巨大盆景,專門用來移栽建福花園那五株古本海棠樹的。那是長平公主生前的至愛,是她每天對著焚香祭拜、寄託哀思的花樹,如今,則成為順治紀念長平的信物。

  好在大玉兒並不知道海棠的來歷,只是責備順治不該把偏殿當寢宮,冷落皇后。順治託辭自己常要在夜裡批閱奏章,又要早起臨朝,同皇后住在一起很是不便。恰逢欽天監湯若望正在慈寧宮裡陪著太后娘娘談天說地,聞言也在一旁幫腔說:在歐洲的宮廷里,皇上與皇后也都是分開住的,即使是夜裡同床,也是雨散雲收後便即分開,各回各殿。說是這樣有利於養生,是一種宮廷禮儀。太后聽了笑笑,便不再反對,反而把慧敏叫到面前來講了些勸慰的話。慧敏初嫁媳『婦』,尚且年幼,哪裡好意思反對分居,只得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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