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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玉兒知她所言非虛,茶中果然有毒,而長平已然毒發,不禁驚駭莫名,喃喃道:"你何苦這樣做?為什麼要給自己下毒?"

  長平喘息道:"我便不死,難道太后會饒過我嗎?我既深知太后心思,又害死太后最心愛的人,太后若不殺我,怎會心安?我替太后除卻心腹大患,這是我送給太后的一份大禮,太后就是不想領我的情,怕也是不行的了。"

  大玉兒心驚意動,這半晌風起雲湧,瞬息間不知發生了多少變化,雖然不見刀槍,卻遠比千軍萬馬廝殺疆場更叫她驚心動魄。眼看著長平氣息漸微,喘成一處,想到這些日子裡兩人情投意合,無話不談,不禁頗覺感傷,也著實佩服長平心思細密,似乎早在談話之先已經算準每一件事,甚至提前喝下有毒的茶水來求自己答應她最後一個心愿,如此敢作敢為,不留餘地,的確世間罕見。其實她即將毒發身亡,自己接不接受她的條件都已經沒太大分別,便是答應了她又如何?左右又無人聽見。遂慷慨答道:"好,不論你要求的條件是什麼,我都會答應你。"

  長平忽然掙扎站起,向著大玉兒施禮道:"長平先在此謝過了。"想是行動得急了,一縷鮮血自她唇邊沁出,一句話未說完,身子已連晃兩晃。

  大玉兒忙將她扶住坐好,誠切說:"不必多禮,你有話儘管說出來吧。"

  長平氣吁吁地道:"謀事在人,成事在天。我今天所請,原是一個不情之請——不求太后看在我的面上,只求太后遵從天意——倘若我女兒他日入宮為妃,且生了兒子,希望太后立他為帝。"

  大玉兒一愣,重複道:"你女兒?"腦海里忽然浮起小公主香浮精緻的眉眼,那孩子離奇出宮原是她早聽說的,那時正值哲哲太后病歿,宮中大辦喪事,值衛多有疏忽,神武門任人進出,形同虛設,長平說是女兒患了天花,不敢耽擱,連夜送出去治病。大玉兒雖是不信,也悄悄兒地派人出宮查過,卻沒半點線索,又加上諸事『操』勞,便將這件事暫時擱起,今聽長平重新提起,便知必有蹊蹺。讓一個母親做出骨肉分離的決定,是比壯士斷腕更為艱難的吧?大玉兒原也猜測過長平如此安排必有謀圖,卻再也沒想過竟是打著這般主意,詫道,"你不是說香浮是得天花出宮了?原來是想讓她換個身份再重新進宮,還要我兒立她為妃。這怎麼可以?我大清皇室怎可娶漢人女子為妃?又怎麼可能立漢妃的兒子為太子?"

  長平此時氣息漸微,卻仍勉力說道:"滿蒙通婚,原是你們世世代代的風習,血統一說,不過是矇騙天下人的。果然要血統純粹,那也不必聯姻了。皇上是努爾哈赤與成吉思汗的後代,血統高貴;香浮的身上,卻有大明與大順的兩朝骨血,也是尊榮無比;那李自成其實並非我漢人子民,李原是西夏的國姓。倘若香浮嫁了皇上,便是集合了滿、蒙、漢、西夏四股力量,使天下所有的皇家帝氣合為一體,集鰲足四極為一柱擎天,可保江山永固。則我父皇在地下,也當瞑目。我已算出,當今皇上會有十年的帝運,十年之後,若一切如我所說,則請太后作主,順應天意,將皇位傳給聖上與我女兒的後代。"

  大玉兒大驚,問道:"宮中從來沒人知道香浮的生父是誰,原來她竟是你與李自成所生。那李自成與你有殺父之仇,你方才也說他曾向你求聘,你百般不允,原來卻私下裡委身於他,這豈非……豈非……"

  說到"殺父之仇"四個字,大玉兒忽然想起建寧的母親綺蕾來。綺蕾是皇太極血洗察哈爾部的戰利品,她的入宮,正是為了報復皇太極的殺父之仇而意圖行刺。難道這長平公主與李自成的孽緣也是如出一轍?綺蕾臨終之前,曾將建寧托與自己照顧,然後便自縊而死,如今,長平竟又將這一幕在雨花閣重演。只是那綺蕾臨死之前,有意換上了仙家打扮,表明不戀塵緣;而今長平仰『藥』自盡,卻是改裝還俗,穿上了大明皇后的盛裝。綺蕾與長平,不同民族,不同身世,然而行事卻一般神秘不可測,這裡面,又孕涵著怎樣的天機?大玉兒一時浮想聯翩,連說了兩遍"豈非",卻終究未能說下去。

  長平不知是害羞還是迴光返照,雙頰泛起紅暈,喘著氣說:"李自成幾次向我求聘,我想他若不能立我為後便不能登基稱帝,不能成為紫禁城主人,那是巴不得的事,因此死也不從。戰事一天天『逼』緊,終於他大敗而歸,自知回天無力,到底不甘心,匆匆在武英殿登了基,立了原配高夫人做皇后,又放火焚燒宮殿。臨走之前,他闖進我的寢殿說,不管怎麼樣,也要做一天我的丈夫,死也不冤。當時所有的人都忙著去撲火,寢殿裡只留下我一個,竟然被他,被他……"長平說到這裡,又吐了一口血,喘息起來。

  大玉兒只覺匪夷所思,順治只有十年帝運的預言令她既驚且怒,卻又似被這話禁住,不能發作。眼看著長平越來越萎頓,有心攙扶一把,卻像中了魔咒般,不能說話也不能動彈。

  長平顧自喘了半晌,接著說道:"我委身於賊,早該殺身殉父,以全名節。可是,我是大明惟一留在紫禁城裡的皇族血脈,父皇曾經賜我一劍,可我命不該絕,竟然被賊逆所救,這是天意;我懷了殺父仇人的血肉,這也是天意。人人都說當今紫禁城是大明的墳墓,卻是大清的襁褓。可他們不知道,香浮才是紫禁城易主後迎接的第一個新生命。天意要這孩子降生在紫禁城,她註定要做紫禁城的主人,讓大明的最後一點骨血永遠地留在紫禁城。為了這個孩子,我必須先保住我這條命,為她鋪好前途;可是現在,有太后幫我看著她成長,我也就可以卸去重擔,含笑九泉了。這也就是我剛才說的送給太后的第二件大禮,求太后照料她一生平安。"

  紫禁城,大明的墳墓,大清的襁褓,而它迎來的第一個生命,卻是大順王李自成的女兒!

  這究竟是一筆孽債,還是一旨天機?

  大玉兒顫慄著,她幾乎已經要被長平說服,卻努力地不願被說服:"你說的話我一句也聽不明白,如果你想保住大明血脈,為什麼不去投靠南明,那裡不是你們明朝的餘部嗎?"

  長平慘笑著,卻仍帶著一股不屈的傲氣道:"大明的根在紫禁城,那些人雖然接二連三建立了幾個南明政權,可他們不是帝王正宗,成不了大氣。什麼弘光、紹武、永曆,又是什麼福王、唐王、魯王、桂王,這就和李自成在西安建的大順朝,你們在盛京建的大清朝是一樣的,沒有住進紫禁城裡,怎麼好算是真命天子?紫禁城是有靈『性』的,它會自己選擇它的主人,它的主人,必須擁有真正的帝王血脈,集中了天下最優秀最高貴的人的骨血精神,才可以真正擁有紫禁城的至高權力,使它長治久安。"

  大玉兒道:"雖然如此,可是你為什麼一定要這樣做?如果你想讓女兒幸福,有多少條路可以走,為什麼偏要選擇以死要脅?你常說:從來茶道七分滿,留得三分是余情。你自己,又為什麼這樣不留餘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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