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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說的是世上至傷至痛的一件慘事,可是她的語氣舒緩安詳,就好像在介紹一種新的沏茶方法。然而平靜的聲音里自有一種異樣的魔力,讓人仿佛在她的講述里可以看得到活生生的事實。剛才還荒蕪殘破的宮殿廢墟在月光下還魂一般地華麗起來,流動著幽然的浮光,仿佛在為長平的敘述做著無聲的註腳。

  "那天,父皇親手砍了我一劍,我疼得昏死過去,不知隔了多久才醒過來,看到旁邊橫七豎八躺著許多屍體,有皇額娘,有袁貴妃,還有許多其他的嬪妃,我妹妹昭仁公主壓在我身上,她的一隻小手裡還緊緊地握著我剛送她的蘭草香囊,眼睛睜得大大的,胸口上洞開著一個血窟窿,血已經凝了,但是好像還有溫度一樣,我動了一下,她的身子和手還都是軟的。我想把她從我身上移開,可是這時候我才發現自己少了一隻臂膀,原來,原來父皇竟然將我的胳膊斬斷了……"

  長平的聲音發起抖來,仿佛又重新經歷了一次那骨肉相殘的斷臂之痛。她舉起自己僅餘的那條胳膊,專注地端祥著自己的手掌,接著說:"我又驚又疼,再次昏了過去。重新醒來的時候,已經回到自己的殿閣中了,阿琴阿箏她們幾個跪在我榻邊啼哭,說大明皇宮已經易主,現在是大順的天下了,那闖王李自成,李自成他……"長平說到這裡,不知為何,臉上又微微泛起紅暈。

  順治以為她太過激動,並不在意,安慰道:"這些都已經是過去的事了,仙子如今已經出家為尼,遠離俗世煩擾,大可不必再為這些前塵舊事傷心了。"

  長平點點頭,問道:"那麼,皇上卻又是為了什麼樣的俗世煩擾在這裡獨自傷神呢?"

  "我叔叔要和我額娘成婚,你聽說過這種事嗎?"順治衝口而出。長平一直給他一種亦師亦友的感覺,而且,她是大明公主,他是大清皇帝,他們的身份都是上天給予的,是世間至尊至貴之人。既使她只是一個落魄的公主罷,可他也是一個無能的皇上呀。因此,他對長平一直有種言之不清的知己之感。而且,她又是一個化外之人,沖淡平和,洞微天機,仿佛無所不知而又置身事外,這就更令他覺得放心,覺得在她面前毫無猜忌隔閡,對著別人無法啟齒的煩惱,對著她卻可以不假思索地合盤托出。"此前我早已聽說過許多關於皇額娘與攝政王叔不軌的傳聞,可是他們既是長輩,又掌握執政大權,我也只好裝聾作啞,不聞不問便是。但是現在,大臣們竟然明目張胆地在朝堂上奏章,稟請叔嫂通婚,這真是成何體統?將禮義道德皇家體統置於何處?又將我這個皇上的顏面置於何處?"順治一拳砸在一根燒得只剩半邊卻還巍然屹立的圓柱上:"權臣專政,穢及後宮,公主博古通今,可聽說史上有哪個帝王,如朕這般悲哀麼?"

  長平將袖子拂去斷碣上塵灰,端然坐下,微微地笑道:"宮廷史上權臣專政的並不罕見,至於穢及後宮麼……我雖孤陋寡聞,也聽說滿人有"兄終弟及"的規矩,做小叔的娶哥哥的遺孀並不違背道德傳統,反而是合情合理的,是這樣嗎?"

  順治悻悻道:"的確是這樣,原來你也知道了。他們就是拿著這條祖宗規矩來壓我,『逼』我認王叔做太上皇。"

  長平道:"這麼著,大臣奏請攝政王與太后通婚,也就沒什麼不對了。我聽說在朝堂上,大臣們都管攝政王叫皇叔父王,古往今來,從來沒有過這樣的稱謂封號,可謂獨一無二;倒是他如今要做太上皇,還聽著順耳些,總好過皇叔父王那麼蹊蹺古怪。皇上又為什麼不同意呢?"

  順治一愣,若有所悟,抬頭問:"仙姑的意思是說——我應該准了這道奏摺?"

  長平道:"貧尼才疏學淺,不敢替皇上『亂』出主意。不過皇上即使不允,只怕他們也不會放棄,倒弄得騎虎難下,勢成水火,後果不堪設想——輕則母子反目,君臣不合;重則同室『操』戈,天下大『亂』。到那時,皇上又將何以自處?我方才聽皇上說到什麼"不服者武功以戡定,已歸者文德以懷柔",倒不知攝政王算是"不服者"還是"已歸者",又應當"武功以戡定"、還是"文德以懷柔"呢?"

  順治聽了,心驚意動,默然不語。

  長平抬頭望著一天星辰,仿佛在辨別北斗七星的方向,半晌嘆道:"我父皇親手斬斷我臂膀前,曾經望著我的眼睛說過一句話,他說:好孩子,你惟一的過錯,便是不該生在帝王家。生在帝王家,是我不由自主的選擇,這選擇決定了我不能按照自己的意願活著,而必須成為朝代與政治的犧牲品。皇上貴為天子,最大的榮耀也就是最大的負擔。倘若皇上不能忍一時之忍,痛一己之痛,便會驚動天下,烽煙再起,甚或江山易主,風雲變『色』,那又豈是皇上的本意?"

  順治至此已經動搖,卻不能一時之間便下決斷,踟躕道:"可是我若准了他們的奏摺……"

  長平不等他說出為難理由,截口道:"皇上若是准了大臣們的奏摺,皇父攝政王便成了名副其實、名正言順的太上皇,便不能再與皇上平起平坐,可是也不能再與兒子搶帝位了,那麼,從此父慈子孝,子承父位,便是天經地義、理所當然的事了。"

  順治頓時恍然大悟,答禮道:"多謝仙子點化,一言驚醒夢中人。"

  長平笑道:"貧尼不過只是說了幾句現成話兒讓皇上舒心罷了,何必言謝?真正擁有點石成金本領的人不是貧尼,而是太后娘娘。貧尼的心思才略,不及太后娘娘之萬一,不過是體會得出她老人家的用心良苦、用意所在罷了。太后娘娘才華蓋世,遂有皇上的鴻福齊天,皇上只知道自己為難,卻不知太后娘娘做出這樣的決定,才更是為難呢。皇上不要辜負了太后的一番苦心才是。"

  莊妃皇太后端坐在慈寧宮正殿鳳榻上,任憑哲哲坐在一旁冷嘲熱諷地追問,吳良輔跪在地上喋喋不休地請罪,都只是不聞不問,呆若木雞。哲哲無奈,只得打罵著吳良輔,把問了八百遍的問題又顛三倒四地重新問過:"皇上到底是什麼時候不見了的?侍衛們都找過哪些地方?就沒一個人跟著他嗎?"

  吳良輔磕頭如搗蒜,鼻涕一把眼淚一把地回稟:"當時洪大學士的奏摺才剛念了一半,誰都還沒來得及聽明白,皇上忽然站起身摔了一下袖子就走了。等到奴才反應過來緊跟著出去,已經不見皇上的影兒了,召集了侍衛來詢問,也都說沒見著。奴才連建福花園都問過了,也說沒見。"

  大玉兒聽到這一句,卻忽然有了反應,驀地問道:"皇上常到建福花園去嗎?"

  吳良輔自知說溜了嘴,嚇得忙又磕一個頭,抖著膝蓋回道:"也不是常去,去過一兩次,探訪慧清大師,講些禪理佛法。"

  大玉兒暗自不悅,難怪他近日言談常常涉及禪宗,好像對佛教很感興趣的樣子,原來私下裡還偷拜著師傅呢,難為瞞得緊,自己竟一點風兒也不知道。因變『色』說道:"吳良輔,你是這宮裡的老人兒了,比我們早在這裡呆了二十幾年,宮裡一草一木都瞞不過你的眼去,哪個犄角旮旯藏著哪些牛鬼蛇神,可比我們清楚得多了。你每天早晚服侍皇上,對他的起居住行最是了解,到底還瞞著我多少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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