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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們自動為洪老夫人和洪小姐讓出一條路來,眼看著她們走出大清宮殿,沒有一個人阻攔。八旗勇士敬的是忠肝義膽的好漢,他們用自己的方式對這一老一小兩個女人表示了最大的敬意。

  那悲壯的一幕,順治雖未親見,卻一再聽到八旗將士津津樂道地提起。人們都說,有那樣的母親,那樣的女兒,怎麼竟會有一個這樣的將軍呢?人們紛紛猜測那天在三官廟裡,到底發生了什麼詭異的事件,而莊妃娘娘又究竟是用了什麼法寶使得這位連死都不怕的將軍竟在一夜之間失守變節?他們一直在想方設法地勸降洪承疇,說破了三寸不爛之舌,許遍了天花『亂』墜之恩,卻始終不見奏效。怎麼一夜之間,他就降了呢?

  順治知道,在那些人舌根底下壓著一句沒有說出口的話:與其說洪承疇是皇太極的手下敗將,倒不如說是莊太后的裙下孌臣。如今,這個孌臣,這個太后的『奸』夫,竟要改行做皮條客,為太后撮合另一項『奸』情嗎?

  這大清的後宮裡,是何等的污穢?何等的『淫』『亂』?雖說滿人不比漢人那麼多規矩,可是也不能如此招搖無行肆意妄為呀。難怪漢人要罵滿人是蠻夷,寧死都不肯剃髮,不肯臣服清廷呢。

  順治握住椅柄的手越握越緊,越握越緊,終於忍無可忍,騰地站起身,拂袖而去。讓大臣們竊笑嘲議去吧,讓多爾袞在自己的身後投以怒目吧,讓太后娘娘勃然大怒地教訓他不孝吧——不孝,總比不倫好。

  宮牆聳立如叢林,而順治疾行宮中,宛如受傷的幼獸在山林中逃竄。

  不,他其實是無處可逃的,皇宮深似海,他有什麼地方可去?洪承疇的奏摺如檄文,而文武百官的朝拜便是千軍萬馬,敵人已經兵臨城下,自己卻有何妙計全身而退?當退無可退時,是降,還是戰?

  朱閣成灰,雕梁橫藉,順治驀然止步,發現自己不知不覺竟然走到了已成火場的乾清宮前。當年,崇禎皇帝朱由檢就是在這裡砍殺了自己的愛妃幼女,然後親自撞響最後一次朝鐘召集百官,然而,卻沒有一個人應聲前來。稱孤道寡了一輩子,到這時,崇禎才真正體會到什麼叫做"孤家寡人"。最後,他只得帶著近侍太監王承恩來到萬壽山萬壽亭前,跣足披髮,縊死於海棠樹下,宣告了歷時二百七十六年的大明王朝至此滅亡。遙想那時崇禎帝的心情,也是像此刻的自己一樣悲憤莫名,走投無路吧?雖然貴為皇帝,生前坐擁四海,可是在他最彷徨最軟弱的時候,卻沒有一個大臣的心向著他。當他親自撞響大明的喪鐘而無人應援時,他是不是覺得枉為君主,生不如死?

  而大順王李自成,敗於吳三桂的遼東軍和滿清八旗的夾擊下,只在皇宮裡住了沒幾天便要退走陝西,臨行前,他將宮中財寶裝滿了幾十輛車子,然後放一把火,讓華美壯麗的乾清宮一夜成灰,他那時又在想些什麼?他對自己從來不曾真正擁有過的帝位與皇宮毫不珍惜,自己保不住,也不要留給清朝廷,是這樣嗎?可以戰,可以降,可以帶著大堆的金銀財寶逃跑,也可以將所有帶不走的宮殿樓閣燒掉,那時的他,可比崇禎擁有的選擇多得多了,因此,他也決斷得多,乾脆得多,痛快得多,甘心得多。

  崇禎不降。崇禎寧可一死。死的時候,不帶走一磚一瓦,連帝冠也放棄,連襪履也脫卻,卻仍放不下黎民百姓,要留血書於胸前,將罪過一肩挑起。他是個亡國之君,卻也是個愛民之君呀。李自成可以燒宮,他不能燒;李自成可以逃走,他也不能逃。因為,他愛惜這紫禁城,他捨不得!

  順治踽踽獨行,渾不覺日墜西山,暮『色』四合。他撒目四望,感慨萬千地看著這乾清宮殿,仿佛清楚地看到了在這裡上演過的一幕幕亡朝慘劇。這乾清宮主人的位子,朱由檢沒能保住,李自成沒能得到,自己呢?自己會有一天堂堂正正地住進乾清宮,做一個名副其實的大清皇帝嗎?崇禎退到了萬壽亭,李闖退到了西安城,自己,難道可以退回盛京,退回永福宮,退回去做沒有稱帝前的九阿哥嗎?

  天邊的星星次第亮起,越來越多,是個挺明朗的月夜呢。烏鴉的翅膀悄無聲息地從月光下滑過,在土坷間留下一道比它自身大出許多倍的剪影。蛐蛐開始鼓譟,把紫禁城的夜抻拉得格外幽深。

  順治徘徊在乾清宮的廢墟中,在這幽靈出沒的時刻,紫禁城深邃寂靜,比任何時候都更像是一座巨大的墓群。走在宮殿與宮殿之間,也就是走在墳墓與墳墓之間。他聽到蛐蛐的叫聲。漢人中間流傳著一種說法:蛐蛐是死人的靈魂寄託,是不瞑者的亡靈歌聲。紫禁城裡積聚著那麼深重那麼堂皇的怨氣,於是紫禁城裡蛐蛐的叫聲也格外響亮,聲若洪鐘,有帝王氣。

  蛐蛐是明王朝的亡靈,烏鴉卻是滿人的祖先,烏鴉和蛐蛐在紫禁城的夜裡遙遙對恃,一個盤踞著天空便自以為君臨天下,一個雄霸著大地猶抱著復辟夢想。如果有一天蛐蛐還了魂,把烏鴉趕出紫禁城的天空,蛐蛐是不是會飛起來,變成另一種什麼禽鳥昆蟲呢?

  順治站在那帝宮的廢墟間,大聲背誦起自己六歲登基大典上的詔書來:

  "我太祖武皇帝,受天明命,肇造丕基,懋建鴻功,貽厥子孫。皇考大行皇帝,嗣登大寶,盛德深仁,弘謨遠略,克協天心。不服者武功以戡定,已歸者文德以懷柔,拓土興基,國以滋大。在位十有七年,於崇德八年八月初九日上賓,今諸伯叔兄及文武群臣,咸以國家不可無主,神器不可久虛,謂朕為皇考之子,應承大統。乃於八月二十六日即皇帝位,以明年為順治元年。朕年幼沖,尚賴諸伯叔兄大臣共襄治理。所有應行赦款,開列於後。布告中外,咸使聞知。"

  一口氣背完,順治已淚流滿面,父皇打下的一片江山,難道要丟在自己的手上嗎?便在這時,身後忽然傳來一個輕柔的聲音:"皇上果然在這兒。"

  順治猛地回頭,說話的竟然是長平公主。只見她衣袂飄飄地站在圍牆缺口處,空『盪』『盪』的袖管被風吹得擺來擺去,她洞悉一切的眼神里透『露』出智慧的靈光,溫婉地說:"吳良輔說宮裡到處找不見皇上,他以為皇上去了雨花閣,原來是在這裡。"

  "仙姑怎麼知道朕會在這裡?莫非真會神機妙算?"順治看到長平倒有一點高興,他剛剛正想著崇禎朝的典故,而長平便是這朝代最切身的見證人。這使他覺得在這一刻他們的心思是相通的,只有長平會了解他的傷痛,也只有長平不會恥笑他的悲哀。如果這世上還有一個人可以讓他毫無保留地傾吐心事煩惱,這個人,只能是世事洞明而又遺世獨立的長平公主、慧清禪師。他自己也說不清為什麼,在這千絲萬縷的國愁私恨中,他竟忽然想起最細枝末節的一件小事,脫口問道:"仙姑收到朕命吳良輔送去的海棠花了麼?"

  "收到了,這些日子皇上日理萬機,總不得閒往雨花閣來,還未來得及面謝皇上。"長平飄然地走在那些碎石瓦礫間,如履平地,嘆息說:"這根梁雖然燒得看不清面目,可是這麼粗大,應該是大殿正梁了,當初袁貴妃就是在這根樑上上的吊,可是不知怎麼繩子斷了,袁貴妃沒能死成,給摔了下來。我父皇聽見她呻『吟』,知道她沒有死,便提著劍從她腦後猛砸了一下,將她打昏,又在身上連刺了兩三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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