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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順治本對獵苑一事無可無不可,然而這是多爾袞安排的,就令他有一種本能的抗拒感,又因為無從反對,便有些悶悶不樂,來見長平的時候也不像往時那般喜慶。

  長平大概猜得到他的心事,卻不深究,只是一邊與他泡茶,一邊閒談,說是:"皇上前幾次賞賜的桃樹苗我已經盡種下了,成活的總有幾十株,盡夠了,況且植種的時節已過,從此可以不必再送。"

  順治點頭笑道:"仙姑如此雅興,想來不上三年,建福花園就要變成玄都觀了。"

  香浮不解:"為什麼不是桃花源,倒說是玄都觀呢?"

  順治笑笑說:"豈不聞劉禹錫"玄都觀里桃千樹,儘是劉郎去後栽"嗎?"

  香浮更加不明白:"劉郎又是誰呢?"

  這話卻將福臨問住,心想長平公主未婚生女,誰知道她的劉郎是哪一個呢。自己這句詩可謂引用得有些輕佻,不知會不會得罪了她。偷眼看時,卻見長平恍若未聞,仍然只管關公巡城、韓信點兵地斟茶,連忙將話頭打住,顧左右而言他。

  幸好香浮並不糾纏,自動轉了話題道:"母親前幾日不是一直念叨海棠花嗎?為什麼不向皇帝哥哥要了來?"

  順治道:"仙姑喜歡海棠花嗎?這容易,我明兒便叫吳良輔找最好的送來。"

  長平臉『色』微微一暗,欲語還休。

  順治看她憂然有戚『色』,深為納罕,輕輕問道:"仙姑可是還有別的心事?"

  香浮道:"母親說的不是平常的海棠,是單指萬壽亭前的那幾株。"

  順治恍然大悟,知道她所指的乃是大明崇禎皇帝自縊的那幾棵海棠樹。不禁頓生同情之感,欲要說些什麼,卻又無話可說,只得搭訕著說:"這香鼎里餵的是什麼香?像檀香又不是,像紫沉香可是經燒得很,幾次要問仙姑,總是忘記。"

  長平笑道:"難怪皇上不知道,這是先祖世宗皇帝的妃子王寧嬪的發明。世宗『迷』戀煉丹之道,寧嬪便自製了這種將紫沉香和檀香木屑加糠末製成的香餅,放在九孔爐中燃燒,異香恆久,是宮裡的秘方。皇上能分辨得出檀香和紫沉香的味道,已經很不易了。"

  順治點點頭,又道:"仙姑這沖的是安溪的鐵觀音吧?秋茶中的極品呢。許多人說鐵觀音的茶香里有肅殺之氣,我卻偏偏喜歡它那一種清冽的味道,如醍醐灌頂,醒我冥頑。"

  長平笑道:"鐵觀音的香味素被形容作"觀音韻,聖妙香",原與佛旨相通。難怪皇上會飲茶而悟道。"

  這話深合順治心思,頓時引動興致,因問:"仙姑常說:從來茶道七分滿,留下三分是人情。那卻是什麼意思?"

  長平一邊換茶葉,一邊侃侃而談道:"那是說倒茶只可倒七分,不可太滿。便如為人做事,不可以太盡全力,不留餘地,譬如漁獵之人,也要講究網開一面,不可趕盡殺絕,和喝茶是一樣的道理。"

  順治不解:"額娘常說:為人做事當如獅子搏兔,即使做一件最小的事,也要盡最大的努力,務求一招致勝,斬草除根。"

  長平微微一笑,不置可否,只仍然擺弄著手中的茶杯,慢條斯理地說:"好比喝一杯茶,大口大口鯨吞牛飲是喝茶,三口為品輕啜慢飲也是喝茶,一杯茶只添水不換茶葉、從濃冽喝到淡如白水是喝茶,但凡飲茶只取頂尖上品、稍嘗即棄、也是喝茶,弱水三千、獨沽一味是喝茶,春蘭秋菊、嘗盡百味也是喝茶,如人飲水,尚且冷暖自知,何況喝茶呢。"

  順治默然受教,只覺長平這番話,已不僅是說茶,甚至不只是談禪,而仿佛蘊含大道理大境界,關乎人生在世,修身治國平天下的。難怪趙州和尚無論來去,只管叫人吃茶去呢。因嘆道:"每天在朝上聽著那些文武大臣談戰事,說圈地,什麼逃人法,剃頭法,不見硝煙而處處殺機,遍朝堂充滿著一股子血腥味兒,呼吸都覺壓抑,正是該用這鐵觀音好好洗一洗五臟六腑才是。如果能遠離了那些征伐逐利,像仙姑這樣,在這雨花閣福地修心養『性』,每日裡只管喝喝茶,談談禪,那才是真正清淨,不枉人生一世。"

  香浮拍手道:"皇帝哥哥,你要是真喜歡跟我們一起喝茶,不如搬來雨花閣長住可好?"

  說得長平和順治都笑起來,長平趁機說:"皇上身為一國之君,自然不能輕言逃離,可是不妨偶爾脫身,一抒胸臆,便當作暫時的出家也罷了。明日南苑狩獵,便是最好消遣,一滴水而知海,窺一斑而得豹,又何必要得全局?"

  順治鼓舞起來,頓覺神清氣爽,站起來拱手道:"多謝仙姑一番教誨,便和鐵觀音一樣,把我這五臟六腑的濁氣都洗乾淨了。既如是,朕明日便出家去了。"說罷哈哈大笑。長平卻心中一緊,只覺此話大為不吉,暗暗出神。

  陪從順治南苑狩獵的,多是些從八旗貴族貝勒貝子中挑選出來的頂尖人物,青年才俊,其中便有被多爾袞以伴讀為名強留在京中的吳應熊。

  順治自從有了吳應熊的陪伴,果然比從前更加發憤刻苦了許多,這裡不乏比較的意思——漢人少年吳應熊無論文采武功都很出『色』,雖然舉止沉穩謙抑有加,然而不經意間流『露』出來的一些靈光卻讓順治知道,很有可能這個少年的本事不在自己之下。

  他很想『逼』出吳應熊的全部本領,讓他跟自己實實在在地過過招比斗一次,然而無奈的是,不管是聯詩對句還是騎馬校『射』,吳應熊總是恰到好處地略遜一籌,既不落後太多讓人乏味,也不會顯山『露』水鋒芒畢『露』,這令順治有些惱火,既佩服他的分寸得宜,也有些忌憚他的城府深沉,藏而不『露』。他覺得自己無法真正了解這個夥伴,而人們對於自己不可了解的人或事總是隔膜的,這也就是順治不大喜歡提起吳應熊的緣故,和建寧一樣,他也覺得同長平公主的談話更可以無遮無攔。

  其實長平未必胸無城府,更不是口無遮攔,可是她就有那樣一種魅力,即使什麼都不說,只是靜靜地聽對方說話,便可以讓人覺得他們彼此間已經交談了千言萬語,毫無隱瞞的。而且,順治也很少同長平談論國事家私,多半只是說茶,長平也實在是沒有什麼好隱瞞的。非但不用隱瞞,她還常常會借茶道說出許多緘言機鋒,深合順治的心意,也就更令順治覺得她知己了。也許這便是長平高於吳應熊的地方,也正是長平高於順治的地方。無論順治怎麼樣少年老成、天生英才都好,他畢竟是太年輕了。

  年輕的順治和同樣年輕的吳應熊本來是有可能成為好朋友的,可是他們名為同伴,實為君臣,從一開始就決定了距離與地位,因此也就錯失了開心見誠的機會,註定不可能做到開誠布公,推心置腑。

  吳應熊自從來到京都就一直鬱鬱寡歡。

  事實上,從他的父親吳三桂接受大清任命起,他便很少『露』出過笑容了。"天下第一大漢『奸』之子"的頭銜壓得他簡直背也要彎了,可是,他又能怎樣呢?反抗自己的父親,加入到反清復明的義軍中去嗎?他很清楚那些烏合之眾的鬥爭是不會有什麼結果的,尤其在宮中伴讀的這兩年,讓他益發明白:滿清得到天下不是偶然的,大明的氣數已經盡了,再鬥爭下去,也是徒然。可是讓他跟著自己的父親降清為奴,助紂為虐,又實實地令他覺得難堪、委屈。為什麼不可以生在一個普通的家庭,做一個普通的男人?為什麼一定要他選擇進還是退、忠還是逆?為什麼不可以讓他做回自己,摘掉一切偽裝,真刀真槍地做人?為什麼要他寄人籬下,屈尊事主,像鴕鳥一樣地藏起自己的羽『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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