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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或許是出生在佛殿蒲團的緣故,她的『性』格中有一種天生的慵懶淡定,說深了是隨遇而安,寵辱不驚,說白了卻是粗枝大葉,麻木不仁。她自幼在宮裡出生,在宮中長大,可是非主非仆,非僧非俗,名為公主,實為囚徒,若不是天生成這樣一種淡漠籠統的個『性』,也就真難為她了。

  她與建寧成為朋友,並不是她主動的選擇,而是命運的安排。她與母親被禁足於建福花園,眼界所及只有建寧這麼一個同齡的朋友,建寧說什麼她便信什麼,建寧玩什麼她便學什麼,偶爾建寧耍小『性』子鬧脾氣,她便笑嘻嘻地不說話,也不爭辯,只是安靜地陪在一邊,由著建寧發作,直到建寧自己把自己折磨得筋疲力儘自動消氣了,兩人便又手拉手兒一起玩耍。

  建寧選擇香浮做朋友,卻是心甘情願甚至興高采烈的,這宮裡有她那麼多的兄弟姐妹,然而除了順治,並沒有什麼人肯禮遇她,而順治又總是那麼忙,難得一見,即使好不容易見一面也只是匆匆敘話便要分開。但是建福花園就不同了,殘破的建福花園,是建寧在紫禁城裡惟一喜歡的所在,比慈寧宮更加貴不可嚴,比位育宮更加親切神秘,比暢音閣更加浪漫優雅。尤其是從慈寧宮往建寧花園來的路上,要經過好長一節未經修葺的宮廷廢墟,這就使"山重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般的建福花園顯得更加清幽雅致。

  建寧曾對皇帝哥哥說過:"建福花園,那不就是建寧和福臨嗎?它是我們倆的花園,是我們和仙姑之間的秘密。建福花園裡沒有明朝和清朝,沒有主子和奴才,沒有皇上和格格,你是哥哥,我是妹妹,如果你給我當馬騎,也不會有人管你、罰你。"

  對建寧而言,建福花園代表了世上一切最美好的東西:親情、友誼、美麗的傳說、自由的生活。它甚至是一種信仰,一種追求。是建寧心中的桃花源,蓬萊仙境,真正的盛世帝國。建福花園無所不有,對長平仙姑可以無所不談,所有平時不可以說的話,做的事,在建福花園統統可以變為現實。

  太后娘娘太威嚴了,皇后哥哥太憂鬱了,素瑪姑姑太謹慎了,他們每個人都很忙,而且很不耐煩,又很喜歡教訓自己。只有長平和香浮這對大小公主,才是宮裡惟一願意付出耐心和愛心來聽自己講述的人。

  建寧對香浮的感覺很奇特,覺得她既像是雨花閣的主人,又像是紫禁城的囚徒。於是建寧每次造訪雨花閣的時候,便感覺自己既像是做客,又像是巡視。她並不是很明晰自己的感受,然而卻已經具有了某種莫名其妙的優越感,使她在對香浮的喜愛之外,不多不少地有一點仗勢欺人的意味。

  而香浮,總是無盡地隱忍和遷就著,卻並不是謙卑,倒更像是居高臨下的寬恕。雖然她比建寧還小三歲,可是口齒清楚,『性』情溫和,像個小大人。可是即便這樣,也並不見得她們的感情有多麼好,因為建寧不來的時候,香浮並不盼望,也絕少主動向母親提起。

  只有在見到順治的時候,香浮的臉上才會有一種不同尋常的光輝,仿佛蒙塵的珍珠被重新擦拭,又仿佛摘去紗罩的燈,變得溫潤晶瑩,寶光流動。她仍然是沉靜的,但不再是石沉水底的那種靜,而是雨珠滴過琉璃瓦的靈動的靜;她仍然是淡然的,但也不再是朽木槁灰的那種淡,而是水墨山水畫中寫意的淡。她看著順治的眼神是溫順的,柔和的,篤定的,信賴的,是那種天塌下來我反正會和你在一起的心無旁鶩,不知是誰給了她這種信心,這種概念。

  她跟建寧一起叫順治"皇帝哥哥",每逢雨花閣做好吃的茶點總是忍不住為順治多留一份,同建寧聊天時也總是問及皇帝哥哥在做什麼。這使建寧多少有些醋意,因為在她心目中,皇帝哥哥是自己的,香浮小公主也是自己的,她怎麼可以空許兩個屬於自己的人拋開自己而單獨發生聯繫呢?於是,她便忍不住要在哥哥與女伴之間搗一點蛋,耍些小花招,玩些小手段,甚至製造一點小麻煩。然而,這卻只會使他們三個人的關係更加緊密,更加親切,更加遠離皇家帝脈的虛偽榮光而益發像民間小兒女那樣親密無間。

  他們三個人在一起玩盡了許多屬於民間的遊戲,抖空竹、打陀螺、滾鐵環、踢毽子、拍皮球、跳房子、拉線人、放風箏……這些遊戲有時是阿琴阿瑟教的,有時是順治在學堂里跟其他的阿哥貝勒們學的,也有些是他們自己發明製造的,更有吳良輔為了獻媚而從街頭裡巷淘澄來的,什麼竹蜻蜓、飛沙燕兒、撥浪鼓、吹糖人兒、兔兒爺、花貼紙、甚至整套整套的皮影戲……反正民間這些極便宜又花哨的玩意兒總是取之不竭淘之不盡的,吳良輔樂意賣乖,巴不得順治天天往建福花園跑,天天跟自己要求新玩意兒,天天誇獎自己乖巧忠心,給自己賞賜。

  建福花園如今成了真真正正的伊甸園,一邊是長平公主帶領琴、瑟、箏、笛沒完沒了的開荒種植,一邊是順治與兩位明清公主花樣翻新的童稚遊戲。每學會一樣新玩意兒,他們都興致勃勃,樂趣橫生,並且靈感不斷地在這些玩意兒的基礎上翻新出更雅致有趣的玩法。斯文安靜的香浮在製作遊戲規則上是個天才,她總能化腐朽為神奇地把一件簡單的玩意兒去蕪存精地發展為一種雅玩,讓順治和建寧耳目一新:原來還可以這樣玩兒!

  遊戲的時候,有時建寧與順治一組,有時建寧與香浮一組,又有時香浮會與順治一組對抗建寧——每當這種組合發生的時候,就往往會伴隨一場小型戰爭,多半以建寧的無理取鬧和香浮的隱忍退讓結束,然後重新組合,開始下一輪遊戲。

  這其中建寧最愛玩的是唱戲,她自從那年在暢音閣上看了半場《牡丹亭》就『迷』上了崑曲,可是她既不會唱也不會舞,就只是根據些一鱗半爪的記憶來裝腔作勢,把幔帳掛在亭子四邊做戲台,把絲綢搭在兩條胳膊上當水袖,一甩一甩地,伊伊呀呀地扭著腰肢擺弄身段,又叫香浮跟在她身後扮丫環。

  香浮年紀雖小,『性』格卻端莊,不喜歡這些狐媚的扮相。她最擅長的是文字遊戲,諸如猜字謎、聯寶塔詩、迴文詩、藏頭詩等,這是因為『迷』戀漢文化的順治喜歡,於是香浮便要投其所好,同時不動聲『色』地占建寧的上風。她從母親那裡學到了許多關於詩謎或是字謎的典故與軼聞,好像卓文君的數字信、管夫人的你儂我儂、杜牧被篡改數次的《清明》絕句,易一字而動全文的王之煥《涼州詞》,有一段關於『藥』名聯詩的故事最為順治所津津樂道——

  那是說有個妻子思念離家已久的丈夫,便在家書中嵌入十二味中『藥』的名字,盡訴相思:

  "檳榔一去,已過半夏,豈不當歸耶?

  誰使君子,效寄生纏繞他枝,令故園芍『藥』花無主矣。

  妾仰觀天南星,下視忍冬藤,盼不見白芷書,茹不盡黃連苦!

  古詩云:豆蔻不消心上恨,丁香空結雨中愁。奈何!奈何!"

  那丈夫看了信,大為感動,立刻修書一封回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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