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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建寧打了一個抖顫,喃喃重複:"摔死的。"眼中滿是悲傷哀戚,她回頭看看香浮,卻見她閉著眼睛躺在長平懷裡,長睫『毛』在眼瞼下遮一道半月,鼻翼微微掀動,竟是睡著了。忽然之間,悲從中來,滿心裡有說不出的惆悵失落,不禁眼圈發紅,苦澀地問:"那位李成妃呢?她也餓死了嗎?還有張皇后,她後來怎麼樣了?"

  長平說:"好在李成妃夠機靈,此前早已偷偷把很多食物藏在檐瓦間,所以幽禁了半個月還沒有死。她後來被貶為宮人,直到我父皇繼位後才恢復她皇妃的身份。與她同時恢復妃位的,還有張裕妃和范慧妃。我父皇是在熹宗駕崩後由張皇后力主繼位的,因此對張皇后很為敬重。他即位後清除閹黨,那魏忠賢畏罪『自殺』,客氏也被貶至浣衣局服苦役,後來被杖刑而死。可是張皇后,她也沒有過上多久舒心的日子,在李闖進京那天,她在宮中自縊而死,死時年僅三十九歲……"

  長平的聲音低下來,眼睛望向遠處,仿佛又看到了李自成闖宮那天發生在後宮裡的慘狀。建寧也不再說話。雨花閣里一時靜得幾乎可以聽見香灰燃燒的聲音。

  這些故事仿佛沉香,在長平的講述聲中被風吹醒了一樣蠢蠢欲動,重新擁有了獨立的生命,是看不見的飛花,握不住的鳥羽,然而漫天空飛舞輕揚,像一張無遠弗屆的紗帳覆蓋了建寧的全身心。

  這宮裡每一個曲折幽暗的角落,都藏著某個嬪妃經久不散的怨恨,每一道雕龍盤螭的房梁,都懸著一條不肯臣服的靈魂。清朝的人走進明朝的宮殿,趕走了那些明朝的臣民,可是趕得走那些明朝的鬼魂嗎?

  建寧的眼中又流『露』出那種特有的與年齡不符的破碎哀絕,仿佛是那些飛花零羽在她臉上留下的陰影。她敏感地覺得這些故事與她有一種內在的聯繫,而那些動『盪』不安的魂魄里,必有一個屬於她的母親綺蕾。

  母親是死在什麼樣的宮廷傾軋中呢?僅僅是為了殉葬嗎,還是為了其他的什麼原因?她可會跟隨自己一起來到京都皇宮,和那些前明的魂魄和平共處?

  長平凝視著建寧的臉,清楚地讀出了她眼睛中死亡的陰影,這女孩從一出生起就享受了過於隆重盛大的榮寵,貴為和碩公主,卻自幼父母雙亡,不知道她與香浮,誰會更加不幸一些?

  她知道,每個人,以及每個朝代,都有固定的命運,非人力可以挽回。既然生於帝王家,那麼所有的愛恨離合便都不能自如,除了接受,別無選擇。

  無論是身為前明公主的她還是當今皇上順治,無論是建寧還是香浮,都沒有太多的選擇。

  一個秋日的午後,建寧第一次向長平講起了母親綺蕾的故事,從她的出家講到她的自縊,從那隻斷翅的蝴蝶講到她殉葬的花棺。

  當她講述的時候,牆外忽然飛來了一隻蝴蝶,翩然地,尋尋覓覓地,仿佛『迷』了路,在樹叢間盤旋了幾周便又飛走了。建寧不知道那是不是母親臨死前幫助過的那隻蝴蝶轉世,又或者是母親的精魂轉世。如果母親的魂魄與父親的魂魄在天國相遇,他們還會像生前那樣相敬如賓,還是終於相親相愛了呢?

  長平公主像以往那樣微笑而略帶縱容地聆聽著,從建寧的臉上讀到了更重的死亡陰影,更多的命運暗示。然而,她愛莫能助。生於帝王家的兒女,他們的命運是註定的,是天意,關乎歷史,關乎氣數,人們或可推波助瀾,卻不能力挽河山。

  她不厭其煩地詢問了建寧許多個細節,比如綺蕾和察哈爾部的關係,與莊妃大玉兒的交往,以及與睿親王爺多爾袞的瓜葛。漸漸問到了如今的莊妃太后與攝政王的來往,什麼時候來什麼時候去,跟前有些什麼人,甚至慈寧宮裡的布置,都問了一遍又一遍,巨細靡遺。

  建寧努力地做到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只可惜她的所知所記十分有限,而且講述中往往添加了許多自己的想像和錯『亂』的記憶,時間和事件都混淆不清。而且講著講著,她自己也不知道怎麼回事,忽然就扯到了那個替她『射』鴉的貴族少年的身上。

  那是她迄今為止接觸到的惟一一個來自宮外的少年人,而且她和他之間有一筆帳,一份恩怨,這使他們的關係變得不同尋常,仿佛有了某種特殊的聯繫。她願意把這聯繫想像得更為深沉一些,美好一些,從而使得她自己的生命變得豐滿,浪漫,帶一點傳奇『色』彩。她這樣告訴長平:"在盛京的時候,我遇到過一個少年巴圖魯,他對我非常好,我不論要求什麼他都答應我,想盡辦法哄我開心,甚至肯為我犯忌『射』下神聖的烏鴉。皇帝哥哥要罰他的時候,他坦然承受,被打了幾百鞭子也不肯出賣我……"

  她不願意說出他的名字,也不願意他是個漢人少年。在她的講述中,他始終被叫做少年巴圖魯,出身於滿洲貴族,文武雙全,建功卓越,最重要的是,他對建寧好,可以為她完成摘月屠龍那樣艱難的事情而只為博她一笑。反正無論是長平還是香浮對盛京都是陌生的,更不可能向人究詢那位少年巴圖魯的底細,自然也就隨得建寧怎麼高興便怎麼說了。

  於是,建寧每隔一段日子就會將這個故事重複一遍,而每一次講述的時候就又增添許多新的細節,漸漸的,這位少年巴圖魯在建寧的形容中變成了一個文德武功有一無二的人物,幾乎有飛天遁地之能。但有一點,關於這位少年後來的去向如何,建寧似乎一直無法確定答案,每每含糊其辭,或是隨著講故事的心情任意刪改,讓他一會兒隨著蒙古顯貴回到了科爾沁草原,一會兒身負重任遠征南疆,一會兒則因為建寧某個秘密的願望而去了遙遠的地方,不達成目的決不回來,而回來的時候,必將帶給所有人無法想像的驚喜。

  對於建寧這種種的奇談怪說,長平總是帶一個溫軟的笑容耐心地傾聽,而小公主香浮則向來漠不關心,聽而不聞。這就使得建寧從來不會檢討自己的說話有什麼漏洞,並且由於聽眾的信任而使她自己更加堅信那位少年的存在,也更加熱衷於豐富這故事的內容了。

  但是她倒也很自覺地,或者說是本能地從不在皇帝哥哥的面前提起那少年,她甚至忍不住想,皇帝哥哥時時提起的那位神秘漢人小姑娘,是否也像自己講述中面目全非的漢人少年吳應熊一樣,只是出於順治寂寞的想像呢?

  倘若她同順治也可以像對長平那樣信口開河,那麼她就不難知道,那位"少年巴圖魯"此刻就在京中,並且時常出入宮殿,如果她刻意要同他碰面,也是容易的;可惜的是,順治也很少對妹妹說起自己的讀『射』生涯,偶爾提及自己有個伴讀夥伴,也從未說名道姓。

  少女建寧與少年吳應熊,同在一個紫禁城裡,每當他們抬頭看見盤旋在宮殿上方的烏鴉時,有時會偶爾地想起對方,想起那次不同尋常的邂逅,想起那牽繫著彼此命運的『射』鴉之舉。然而,他們卻一直沒有再見面。

  和她母親的細膩親切正相反,小公主香浮對所有的人和事都表現出本能的冷淡,漠不關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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