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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建寧看那幾個宮女的相貌都頗粗陋平庸,心想這種長相就是擦了粉也不會好看到哪裡去,難怪不喜歡打扮了。只是這位大明公主長得這樣漂亮,仙女兒一般,卻偏偏少了一條胳膊,只好出家做尼姑,粗茶淡飯,深居簡出,就真是可憐了。福臨卻看出雨花閣中雖然只有了了幾件家具,卻布置得層次分明,自有丘壑,那張供桌是紫檀木的,看去樸拙,雕花卻精細異常;『插』花的兩隻青花瓶子寶光隱隱,看不出年代來;碾玉觀音的蓮花座乍一看黑黝黝的沒什麼,細看竟是青銅;盛香的三足鼎一望可知是個古物,便那香也不是宮裡通常供奉薩滿用的藏香或是檀香,沒有絲毫辛辣氣,而更為綿長沉厚,沁人心脾;還有些叫不上名字的器物非金非玉,看上去竟不辨材質,想來都是前明宮中舊物,竟能得以在大火中劫後餘生,也算不易了。

  正在東張西望,宮人已經端出茶水點心來,雖然只是小小的幾盤素食,然而形狀精緻,『色』香俱全,便是那茶也與平時喝的不同,顏『色』紅亮如胭脂,且芬芳撲鼻,若清風襲來,花香繞徑,令人頓時忘記此時正是寒冬臘月,而只如置身於春暖花開之奼紫嫣紅中。建寧晚膳沒有吃好,這時候見到茶點,大喜過望,一口氣吃了好多,只覺得比往時在宮中吃過的所有點心都更可口。

  福臨卻只是取過茶來慢慢品啜,贊道:"好茶!比御茶房的茶好多了,這裡怎麼會有這樣的寶貝?"長平笑道:"這就是皇上賜的祈門紅茶啊,怎麼皇上自己倒沒喝過嗎?"福臨詫異:"是祈紅麼?怎麼我喝著不像?"

  侍茶的宮女笑著『插』嘴:"皇上當然喝不出來,這是咱們雨花閣里獨有的雨花茶,是公主在夏天時收集百花的花瓣曬乾,兌在祈紅茶葉里自己煨的。別說宮裡御茶房了,這普天下也找不出第二罐去。"

  福臨更加歡喜:"原來仙子自己會制茶麼?難怪書上說:茶禪一味。原來竟是真的。"

  長平贊道:"皇上博古通今,竟能知"茶禪一味",這便是有夙緣、有慧根,可謂運交華蓋、心有靈犀了。"

  建寧見兩人談得投機,自己卻是一句不懂,發悶道:"你們在說什麼話?什麼"茶禪一味"?是一首詩麼?"

  長平微笑,將手撫著建寧的肩說:"我們說的是喝茶,這喝茶和參禪是一個道理,和做詩麼,也是一個道理。打個比方吧:從前有個趙州和尚,別人問他:去哪裡呀?他說:吃茶去。問他:幹什麼呀?他還是說:吃茶去。再問他:你叫什麼名字呀?"

  這一回,福臨和建寧齊聲回答:"吃茶去!"說罷,哈哈大笑。

  長平笑道:"答對了,就是吃茶去。後來呢,人家就管這和尚叫做茶和尚了。你們是不是覺得這和尚傻呢?其實這才是大智若愚,看通看透,所以他後來做了一代高僧,他的學問便是從喝茶里得到的。其實,不同的茶有不同的喝法,同一杯茶喝在不同人口中,甘苦濃淡也都不同,還有,同樣的茶用不同的水來沏,不同的火候烹煮,不同的茶器來盛,甚至不同時間不同環境不同心情來品飲,滋味也都不同。世人只知道"茶禪一味"便是悟境,可趙州和尚或許連這一點都沒想過,他只會同你說:"吃茶去!""

  福臨聞此,頓如醍醐灌頂,只覺從這一番談話中所悟到的道理比自己往日讀書三年更多,喜得撫掌說道:"我曾經看過一幅對聯:"小住為佳,且吃了趙州茶去;曰歸可緩,試同歌陌上花來。"說的,就是這典故這道理了。若說拿得起,有什麼比吃茶更重要?要論放得下,又有什麼比歌樂更輕鬆?只可惜,我們這裡只有"趙州茶",沒有"陌上花",也就美中不足。"

  侍茶宮女忍不住又『插』嘴道:"誰說沒有"陌上花"?皇上只知雨花閣的茶好,竟不知雨花閣的曲子更好麼?"長平嗔道:"阿琴多嘴。"那被喚作阿琴的宮女笑著吐吐舌頭,做個鬼臉。逗得建寧更加拍手大笑起來。福臨道:"原來你叫阿琴,倒不知其餘幾位叫什麼?"

  阿琴看了公主一眼,見她並無怒『色』,便做主替答道:"我們原先一起侍候公主的姐妹共有二十幾位,都是取的樂器名兒,如今留在雨花閣的只剩下四個了,分別叫琴、瑟、箏、笛。我年紀最大,叫阿琴。剛才給你們開門的叫阿笛,管守夜看園子,掃院鋤草都是她;阿瑟單管侍候小公主,阿箏負責雨花閣里的灑掃縫補,我管茶飯起居,喏,最常做的事就是——吃茶去!"

  福臨聽她說得有趣,不禁又笑起來,他尋常在宮裡所見的這些女子,上自太后,下到宮女,都是謹慎有禮,不苟言笑的。太后娘娘不必說,自然是整天板起臉來教訓為君之道,便是那些宮女雖然順從謙卑,卻也太過小心翼翼,見了面不是跪就是拜的,乏味得很。然而這雨花閣里,其樂融融,談笑風生,不僅大明公主風趣幽默,便是這些個面貌平常的宮女,也都活潑潑嘻笑自若,熟不拘禮,令人如沐春風。不禁贊道:"單是聽到這些名字,已經可想而知公主必是琴藝精通了……"說到一半,卻又咽住,看了長平的斷臂一眼,眼『露』悲憫之情。

  長平卻毫不介意,微笑說:"彈琴鼓瑟如今是不成了,但是我倒新學了一樣樂器,皇上和格格若是不嫌粗鄙,或可一聽。"

  福臨大喜,自是連聲說好,正襟危坐,做洗耳恭聽狀。阿琴早用托盤端了一件東西過來,福臨看去,卻是小孩巴掌大的一個橢圓球體,上尖下圓,表面漆著斑斕五彩,材質不知是金是木,看上去倒更像黃泥,表面上捅出幾個小孔,十分樸拙,竟是生平未見,不知是什麼樂器。

  長平輕輕撫『摸』著那空心泥球,眼中流『露』出無限深情,款款地說:"這叫做塤,為陝西所特有,我因其韻味獨特,而且一手可以掌握,特意下功夫學會了它。通常的塤有七孔、九孔、和十一孔之分,這一隻是特別製作的,只有四孔,如今已經是我惟一可以擺弄的樂器了。"

  建寧注意到長平公主的臉上泛起微微紅暈,好像對那隻叫作塤的土器珍惜之至,她的手指在那個塤的表面滑來滑去,有著形容不出的纏綿悱惻。半晌,方輕輕拈起,將塤嘴湊在唇邊,手指輪換著捏住氣孔,幽幽咽咽,吹將起來。福臨和建寧只聽得細細一道曲聲吹出,悠揚嗚咽,入心入肺,仿佛一條看不見的絲線,牽扯著人的心不住地向那天邊處牽去,越牽越遠,越牽越遠,竟是山長水闊,天高地遠,由不得想哭,卻又哭不出來。分明只是小小一隻土器,竟暗藏金石之聲,兵氣縱橫,仿佛有千軍萬馬似的。正得意處,那曲聲卻忽然一頓,如泉遇巨石,兵行險招,曲折跌『盪』,漸細漸沉,似斷似續,終至不聞。

  長平收了塤說道:"這是《垓下曲》,講的是楚霸王四面楚歌的故事。譜子早已失傳,後人憑記憶拾得一鱗半爪,我也只聽別人吹奏過幾次,憑記憶重新譜曲,只怕與原來的神韻已經相去甚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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