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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非要送我一小桶四十七歲的滷汁。

  「這是家傳之寶,祖父傳給你爸爸三十念,我也經營了十七年。」

  「媽,」我聲音帶著感動:「我不要。想吃自己會回來吃。同他一齊來。」

  我不肯帶過去。

  雖然爸爸走了,可我不是。我不會走,我會伴她一生。

  「你拿著。做好東西給男人吃。——它給你撐腰。」

  「我不要——」

  她急了:「你一定得要——你爸爸在裡頭。」

  我安慰她?

  「我明白,這桶滷汁一直沒有變過,沒有換過。有他的心血,也有你的心血。」

  「不,」她正色地。一字一頓:「你爸爸——在——里——頭!」

  我望定她。

  她的心事從來沒寫在臉上。她那麼堅決,不准我違背,莫非她要告訴我一些什麼?

  「月明,記得有一年,我同爸爸吵得很厲害嗎?」

  是的,那一年。

  我正在寫PENMANSHIP,串英文生字,預備明天默書。我見媽媽把一封信扔到爸爸臉上。

  我們對他“包二奶”的醜事都知道了,早一陣,媽媽查她的回鄉證,又發覺他常自銀行提款,基於女人的敏感,確實是“開二廠”。

  媽媽也曾哭過鬧過,他一時也收斂些。但不就又按捺不住,反去得更勤。每次都提回來十幾隻鵝作幌子。

  媽媽沒同他撕破臉皮,直至偷偷搜出這封“情書”。

  說是“情書”,實在是“求情書”。——那個女人,喚黃鳳蘭。她在汕頭,原來生了一個男孩,建邦,已有一歲。

  後來我看到那封信,委婉寫著:「謝養哥,建邦已有一歲大,在這裡住不下去。求你早日幫我們搞好單程證,母子有個投靠。不求名分,只給我們一個房間,養大邦邦,養哥你一向要男孩,現已有香燈繼後,一個已夠。兒子不能長久受鄰里取笑。我又聽說香港讀書好些,有英文學……」

  爸爸不答。

  媽媽氣得雙目通紅,聲音顫抖:「你要把狐狸精帶來香港嗎?住到我們家嗎?分給她半張床嗎?」

  她用所有的力氣擰起所有物件往他身上砸:「這個賤人甘心做小的,我會由她做嗎?你心中還有沒有我們母女?——由我在一天她也沒資格,這賤人——」

  「不要吵了!」爸爸咆哮:「你吵什麼?你有資格嗎?你也沒有註冊!」

  媽媽大吃一驚。

  如一盤冰水把她凝成雪人。

  她完全沒有想過,基本上,她也沒有名分,沒有婚書,沒有保障。她同其他女人一樣,求得一間房,半張床,如此而已。

  ——她沒有心理準備,自己的下場好不過黃鳳蘭。而我,我比一歲的謝建邦還次一級,因為他是“香燈”。

  雖然我才七歲,也曉得發抖。我沒見過大人吵得那麼凶。遍體生寒。

  媽媽忽然衝進廚房,用火水淋滿一身。她要自焚。正想點火柴——我大哭大叫。爸爸連忙把她抱出來,用水潑向她,沖個乾淨。他說:「算了算了,我不要她了!」

  那晚事情鬧得大,不消一天,所有街坊都自“潮州巷”中把這悲劇傳揚開去,幾乎整個上環都知道。

  我們以為他斷了。他如常打牌、飲酒、開鋪、游冬泳、買鵝、添鹵、練功、神打……

  他如常上大陸看他的妻兒。

  刺鼻的火水味道幾天不散。——但後來也散了。

  媽媽遭遇到前所未有茫無頭緒的威脅。

  她不但瘦了,也幹了。

  但她如常存操作,有一天過一天。每次她把滷汁中的渣滓和舊材料撈起,狠狠扔掉,那神情,就像把那個女人扔掉一樣。——可是,她連那個女人長相如何也不清楚。她此生都未見過她,但她卻來搶她的男人。她用一個兒子來打倒她。

  她有唯一的籌碼,自己沒有。

  扔掉了黃鳳蘭,難道就再沒有李鳳蘭、陳鳳蘭了嗎?

  媽媽一天比一天沉默了。

  在最沉默的一個晚上,左鄰右舍都聽到她爆發歇斯底里的哭喊:「你走!你走了別回來!我們母女沒有你一樣過日子!你走吧!」

  說得清楚明確。驚天動地。

  最後還有一下大力關門的巨響。

  爸爸走了,一直沒有回來過。

  「——爸爸沒有走。」媽媽神情有些怪異:「他死了!」

  我的臉發青。

  「那晚他練神打,請“師公”上身後,拿刀自斬,胸三刀,腹三刀,背三刀,頭三刀……,斬完後,刀刀見血。」

  他的功力不是很深厚嗎?每次練完神打,他裸著上身只有幾道白痕,絲毫無損。——但那晚,他不行了……。

  媽媽憋在心底十七年的秘密,一定忍得很幸苦。

  她沒有救他。沒有報警。

  因為她知道自己救不了。他流盡了血。……

  以後的事我並不清楚。

  在我記憶中,我被爸爸奪門而出,媽媽哭鬧不停的喧囂嚇壞了,慌亂中,那一下“呯!”的巨響更令我目瞪口呆,發不出聲音。因為,我們是徹底的失去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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