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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豁出去了!”我下定決心。於是打電話告訴朋友,讓他星期日5點在一家咖啡館等我。那是戰爭結束後第二個新年的元月中旬。

  “終於下決心了?”他在電話上嘿嘿發笑,“好,我一定去。中途變卦我可不答應喲。”

  ——笑聲留在耳朵里。我清楚,我惟有那誰也無法覺察的、僵硬的微笑能與之抗衡。可是,我還有一線希望,確切地說,我仍懷有一絲迷信。一種危險的迷信。惟有虛榮能使人冒險。就我來講,那是一種不甘心被人視為23歲的童貞的通常的虛榮。

  想來,我下定決心的日子就是我的生日。

  ——我們相互用刺探的眼神看對方。他也知道今天一本正經和嘿嘿傻笑同等滑稽,煙從他的嘴角一口接一口噴出。接著,就這家店鋪的點心的差勁,他發表了兩三句沒話找話似的看法。我沒有注意聽他講話,說道:

  “想必你也有思想準備吧。第一次帶到那地方的人,要麼成為你的終生朋友,要麼成為你一生的仇敵喲。”

  “別嚇唬人好不好?你知道我膽小。我可不適合當他媽的一生的仇敵。”

  “你自己能認識到這一點就好。”我故意說話老三老四的。

  “是的,那麼……”他擺出一副司儀的面孔。他又說:“在什麼地方喝幾口再去。第一次去,一點酒不喝怕是夠戧。”

  “不,我不想喝。”我感到自己的面部發涼,“走。一口也不喝。這點兒膽量還是有的。”

  接下來是,昏暗的都營電車,昏暗的私營鐵路,陌生的車站。陌生的街道。在簡易木板房林立的一角,紫色紅色的電燈把一張張女人的臉映得像一個個紙燈籠。化霜後的濕漬漬的街道上,嫖客們無言地你來我往,明明穿著鞋卻發出了像光腳走路一樣的腳步聲。沒有任何欲望,惟有不安如同鬧著要吃零食的孩子一樣催促著我。

  “隨便哪裡都行。你聽見沒有?隨便哪裡都行。”

  我想儘快逃離女人們故作苦悶的“過來,過來嘛”的聲音。

  “這家的妞危險呢。這模樣好嗎?那邊比較安全。”

  “管她模樣好壞呢。”

  “那我就選個相對漂亮的吧。以後可別埋怨我。”

  ——我們剛一上前,兩個女人就像著了魔似地站起身來。這是個直起腰簡直要碰到天花板一樣的小矮房。齜著的金牙咧出牙床笑著,一個滿嘴東北話的大個子女人把我誘騙到了只有三張榻榻米的小房間。

  義務觀念促使我抱住了女人。摟住肩膀正要接吻,她笑得肥肩直晃。

  “得了吧。會整得你滿嘴通紅呢。得這麼著。”

  娼婦張開口紅勾邊、鑲有金牙的大嘴,伸出像木棒一樣強壯的舌頭。我呀模仿著伸出了舌頭。舌尖碰上了舌尖。……外人概莫能知其味,即:沒有感覺恰似劇烈的疼痛。我感到我的全身,由於劇烈的疼痛而且是全然感覺不出的疼痛而麻木了。我上床躺下。

  10分鐘後,證實了我的不行。恥辱使我的雙膝發抖了。

  在朋友沒有察覺的假定下,接下來的幾天,毋寧說我置身於痊癒的自我墮落的感情中。就像生怕患上什麼不治之症的人,病名確定後反而可以體會到的一時的安心感,儘管他清楚那安心不過是暫時的,而且,心底期待著更加無處可逃的、絕望的、因而是永久性的安心。可以說,我也衷心期待著更加無處可逃的打擊,換句話說,期待著那更加無處可逃的安心。

  接下來的一個月中間,我多次在學校見到那個朋友。相互都沒有提及那件事。一個月後,他偕一名同樣和我要好的、喜歡女人的朋友來訪。這人是一個經常吹牛說15分鐘就可以把女人搞到手的愛炫耀的青年。不多時,話題落腳到了應落腳的地方。

  “我已經受不了了。自己控制不住自己。”喜歡女人的同學目不轉睛地盯著我,又說,“如果我的朋友中有人陽痿,我真羨慕。豈止羨慕,簡直是敬仰。”

  帶我去玩過的朋友見我臉色突變,改變了話題,問好色的朋友:

  “以前說好要向你借馬賽·普魯斯特的書的,有意思嗎?”

  “啊,有意思。普魯斯特是個Sodomy,他和他的男僕有關係。”

  “什麼?Sodomy是什麼意思?”

  我知道自己在拼命掙扎,企圖靠佯裝不懂,靠小小的提問來獲得自己的失態還未覺察的反證的線索。

  “Sodomy就是Sodomy。你不清楚嗎?是雞jian者。”

  “第一次聽說普魯斯特是著種人。”我感到我的聲音發顫。如果怒形於色,就等於把證據交給了對方。我對自己能夠忍受這可恥的表面平靜感到極度畏懼。我的那個朋友顯然嗅出了什麼。也許是我的神經過敏,好象他的視線正有意識地避開我的臉。

  夜晚11點,令人詛咒的來訪者離去。我一直在屋裡悶到天亮。我抽泣。最後,慣有的血腥幻想來臨,安慰了我。我完全委身於這最貼身最親密的殘無人道的幻影。

  我需要安慰。我經常去老朋友家參加聚會。雖然我知道這只能給我留下空洞無物的對話和索然無味的回憶。因為,這種和大學的朋友不同的體面人濟濟一堂的聚會反倒可以使我感到輕鬆。這裡有異常矯揉造作的千金小姐,有女高音歌唱家,有未來的女鋼琴家和新婚不久的年輕夫人。跳舞,喝點兒酒,做無聊的遊戲,玩多少有些色情味道的捉迷藏,這樣,有時竟通宵達旦。

  黎明時分,我們往往跳著入睡。為驅趕睡意,別有一番遊戲。地上扔下幾塊坐墊,以驟然停止的音樂為信號,當音樂突然停止時圓圈舞的圈立即散開,一男一女為一組分別坐向坐墊,如果坐歪了屁股沾了地板,必須露一手以壯餘興。因為站著跳舞的人必須扭在一起坐向地板上的坐墊,所以熱鬧至極。三番五次以後,女人們也就顧不得舉止儀容了。一位最漂亮的小姐和人纏在一起摔了個仰面叉的一剎那,裙子翻到了大腿根。或許是有些醉意了,她絲毫沒有覺察地笑個不停。

  如果是以前的我,必定會使用須臾不忘的一貫演技,模仿著其他青年,從欲望處背過身去,猛地轉移視線的。然而,自從那天,我和以前的我不同了。我全無一絲羞恥——即:全無一絲所謂的天生意義上的羞恥——目不轉睛地,像看某種物質似的,盯視著那雪白的大腿。陡然間,從凝視中來並從凝視中收斂的痛苦降臨了。痛苦告訴我:“你不是人。你不能與人相交。你是某種非人類的、既奇怪又可悲的生物。”

  恰巧,官吏錄用的應考越來越緊張。它盡情地把我變為枯燥無味的學習的俘虜,我自然得以遠離了折磨我身心的事端。但,這只是起初的時候。隨著那一夜的失落感向我生活的每一個角落的蔓延,我連續幾日鬱悶不已,什麼也不願去干。我覺得,正式自己能行的必要日見緊迫,如果不能正式,我再也無法活下去。雖說如此,卻無處尋覓那天生就不道德的手段。在這個國家裡,甚至沒有以更穩妥的形式滿足我異常欲望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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