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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外頭的和穗剛剛挑開帘子,那邊廂梅湘頭也沒抬,只是吩咐道:“去倒盞茶來。”

  和穗愣了一愣,又躬身退出去。

  一室靜謐,梅湘轉頭,沒話找話的對董氏道:“我今日挑到幾幅不錯的字畫,尤以這幅碧雨紅蕉最妙,你覺得裱在哪兒好?”

  董氏沒看,隨口應道:“大爺書房還空著呢。”

  “哎,不妥不妥。”梅湘走過去,“這畫裡全是小女兒情態,掛書房倒讓人笑話。”

  他還怕人笑話?

  董氏輕笑一聲,隨手取下珠釵,正要抬手取第二支時,梅湘已經先替她取下來了。指尖就那麼不小心碰著了他的手,有些涼意,董氏微微一怔,又尷尬收回來。

  她不動,身後那人也不動,屋子裡忽然就安靜下來。

  梅湘只覺得哪兒有些不一樣,須臾,他的手順勢輕輕摁在董氏肩頭。他從鏡中看她,一雙桃花眼仿佛含著盪開漣漪的春水。

  董氏不自在的垂下眸子。

  “瑤兒……”

  梅湘輕聲喚她。

  忽然,外面有人來傳話:“大爺,姨娘身子不舒服呢,也不知是不是動了胎氣。”——正是趙姨娘身邊的丫鬟。

  梅湘一聽,應了聲“來了”,眼神再往下,就見董氏垂著眼,冷冷一笑。她起身,那雙摁住她肩膀上的手就滑了下去。

  “大爺,今日可是要說什麼?”董氏抬眼,再不復先前的神色。

  梅湘一愣,訕訕道:“我今日買了字畫,身上沒銀子了。”

  沒銀子便來對她示好?

  像先前那樣哄她?

  董氏心底一酸,還是笑:“大爺你都沒進項,我哪兒又有?”又道:“大爺每月的份銀,連帶我的都拿到外面花銷。我這兒如今也就這些了,你要就通通拿去吧。”說著,她從箱底取出個錦盒給他。

  “大爺,你拿了這些,便將休書給我。”

  董氏望著他,平靜說道:“從此以後,我們便互不相干,兩不相欠。”

  梅湘又是一愣。

  “大爺,”外頭傳話的丫鬟催他了,“姨娘身子不舒服呢。”

  梅湘不知從哪兒冒出一股火,梗著脖子道:“催什麼催?不舒服就去請大夫!”

  這一吼,外面登時噤聲了。

  攥了攥手,他快步掀簾而去。

  那梳妝檯上還擱著幾支珠釵,靜靜的,流光溢彩。

  ……

  劉媽媽將那邊院子的情形簡單一說,喬氏一聽,忍不住又嘆氣。

  梅茹在旁邊挑點心吃呢,這會兒好奇道:“娘,怎麼了?”

  “還不是你那個不省心的哥哥?一連幾日沒回來,一回來又鑽到那些狐媚子那兒!整日在外頭東遊西逛,被那些……勾搭壞了,我現在恨不得打斷他的腿!”喬氏怒其不爭道。

  想到哥哥如今這般境況,見天的眠花宿柳,這怎麼行?

  梅茹皺了皺眉,忽然靈機一動,她道:“娘,不如送哥哥去姨夫那兒?”

  梅茹口中的姨夫正是小喬氏的夫婿、孟蘊蘭的爹爹孟政,如今任陝甘總兵。

  “去那兒?”喬氏皺眉,直搖頭道,“你哥哥那身子骨你也看到的,文文弱弱,怎麼受得了軍營里的苦楚?”明顯捨不得。

  “娘!”梅茹起了這個心思,越發覺得可行,她勸道:“與其讓哥哥在京城裡閒著,不如送去姨夫那兒管束,說不定就此歷練一番,哥哥能好起來呢。”當然,梅茹沒有說,後來傅錚就是去西北道領的兵,到時候哥哥好歹能混些作為,不至於一事無成啊。

  “這……”喬氏仍舊蹙眉,梅茹還要說什麼,卻被喬氏岔開話:“循循,今日去孟府如何?”

  想到姨母的那樁事,梅茹頭就大。她連忙將這事學了,又央道:“好娘親,我不想去。”娘親最疼她了,也最了解姨母的脾性,哪兒捨得送她去姨母那兒受罪呢?這算盤打得不錯,梅茹忍不住竊喜。生怕喬氏不答應,她又連忙挽著喬氏的胳膊撒起嬌來:“好娘親,我真的不想去嘛。”

  熟料喬氏略一沉吟,這一回竟說:“你姨母這主意不錯,循循,明日你就去吧。”

  梅茹措手不及,徹底愣住:“娘?”想到姨母那張厲害的嘴,她的小臉更是白了一分。

  摸摸女兒腦袋,喬氏嘆道:“循循,為娘平日實在是太寵你,去你姨母那兒,學些東西也是好的。”

  梅茹完全摸不著頭腦,平日最疼她的娘親,怎麼突然就捨得她去姨母那兒受苦了?

  其實,說來說去,不過是因為喬氏今日又見到了傅錚。

  若論起來燕王殿下真真是蕭蕭肅肅,慡朗清舉。二房那邊嫌他配不上蒨姐兒,喬氏倒覺得這位傅七郎不錯,人品樣貌處處拔尖,後宅乾乾淨淨,就是出身差些,不得聖寵。既然不得聖寵,也不會惦記那些事……

  喬氏越想,越覺得這位傅七郎好,偏偏她又知道對方絕對不可能看上循循!

  府里四個姑娘,芸姐兒性子安靜穩重,略讀過些書,與西平伯府庶子正好相配。蒨姐兒是傾國傾城之貌,處事面面俱到,還有老祖宗把關,將來自然能嫁一個好人家,至於萍姐兒年紀還小,暫時不提,唯獨剩下一個循循,是個老大難。

  喬氏雖然寵女兒,但還能不知道自己女兒幾斤幾兩?

  循循她容貌平平,學問平平,偏偏脾性不小,更是萬般挑剔。

  如此一思量,喬氏哪兒安心的下?

  正巧聽到小喬氏這麼一說,喬氏便覺得讓女兒去掙些好名聲,也是應當應分的,否則頂個驕縱的名號,循循哪兒能嫁到好人家?

  梅茹還不知道喬氏是因為瞧見了傅錚,心思才繞這麼多個彎,若被她知曉了,定能氣死!

  且說翌日,梅茹去給老祖宗請完安,說了要去孟府上學一事。

  老祖宗倒沒什麼,只是提醒道:“去跟你那姨母學學規矩也好,別瞎瘋!”

  梅茹耷拉著腦袋,沒精打采的應了聲“是”。

  坐車到了孟府,剛探身下來,梅茹就聽後面有人喚她:“茹妹妹。”虛頭巴腦的口吻,梅茹皺了皺眉,轉頭望過去——

  果然又是那個周素卿!

  梅茹直嘆晦氣,輕輕顰眉道:“周姐姐,你怎麼也來了?”

  周素卿微微一笑,最是端莊賢淑的模樣,她解釋說:“昨日喬先生讓我指點茹妹妹習字,我便來了。”

  梅茹臉色一沉:“你指點我?”

  要周素卿指點她,梅茹還不如主動再投一次湖呢!

  第十二章 【捉蟲】

  要周素卿指點她習字,梅茹還不如主動再投一次湖呢!

  按著她原本的脾氣,肯定會直接拂袖而去,可這兒是孟府,眼前這位周素卿更是姨母的座上賓,梅茹脾氣再驕縱,也知道現在該收斂著點兒,待到姨母跟前再議此事。如此一想,梅茹勉強摁下厭惡,沉著張臉,跟丫鬟往小喬氏那兒去。

  孟蘊蘭早早就在了,這會兒見梅茹來,忍不住悄悄擠眉弄眼——有小姊妹陪自己一道受罪,她怎不高興?

  梅茹瞪過來一眼,自然沒什麼好氣。

  孟蘊蘭心裡發笑,等視線往後面一瞥,見到周素卿時,她就笑不出來了,作怪的眉毛更是一下子耷拉住。下一瞬,她連忙訕訕收斂起笑意,又擺出貴女的矜持身份,坐得端端正正,後背挺得直直的,生怕自己哪一處做的不好,被這位周素卿給比下去。

  “姨母。”梅茹上前見禮。

  這個時辰小喬氏正在練字呢,瞧著她來,只點了點頭,隨口吩咐道:“循循,你先去後邊,把字練好了再來重修那些方物志。”目光一轉,倒是沖周素卿淡淡一笑:“沛瑾,勞煩你了。”

  “先生客氣。”周素卿攏著袖子欠了欠身,又對梅茹笑道:“茹妹妹。我要獻醜了。”

  梅茹根本不想搭理這人,她也不看她,只是央小喬氏:“姨母,不必勞煩周姐姐。”

  “為何?”小喬氏頭也不抬,只是說了一句,“沛瑾的字極好。”

  梅茹見狀,知道姨母是打定了主意,可她今天亦是打定主意要說服小喬氏。一雙桃花眼滴溜溜一轉,梅茹開口道:“姨母,循循有一事不明。”她聲音軟軟糯糯的,配上糰子似的臉,倒讓人心疼。

  “何事?”小喬氏順著問她。

  梅茹心中一喜,面上還是一本正經的模樣,搖頭晃腦道:“古人云,琴棋書畫皆講究隨心隨性,若要旁人橫加指點,豈不矯揉造作?”喬氏執筆的手一頓,抬起眼來。梅茹繼續道:“姨母,就好比一株花兒、一座山、一處景兒天姿自然,若是有人非要硬加一個箍,去箍住它,豈不無趣?”

  小喬氏聽到這兒,擱下筆,細細思量一番,不禁搖頭:“循循真真是一張巧嘴,姨母差點都被你繞進去!”她說道:“你拿自己比作一株花兒,殊不知任由這株花兒隨意胡長,也是不好。”

  聽話里的意思,梅茹知道自己還得栽那周素卿手裡,她實在厭惡此人惺惺作態之姿,這會兒另闢蹊徑道:“姨母,若是如此,咱們就辯一辯‘好’這一字。世事千千萬,何謂好,又何謂不好?而世人萬萬千,只怕於這個‘好’字也是看法各異,孰好孰壞又豈能一家之言?”

  “循循這話倒有些意思。”小喬氏提議道:“今日碰巧安哥兒還在府里,不如循循和沛瑾各書一幅字,由我與安哥兒評個一二?但凡我與安哥兒任何一個說你‘好’,姨母便不強迫你習字。”

  梅茹自然同意。

  孟蘊蘭一聽,連忙道:“娘,我也要!”她一直被周素卿壓著一頭,這會兒只盼能爭上一口氣,萬萬不讓娘親小看。

  小喬氏又望向周素卿,目露探尋之意。周素卿當然應下。她是名滿京城的女公子,至於梅茹……那是個名不見經傳的,旁人說起來,也不過“哦”一聲,說就那個性子嬌蠻的梅三姑娘。

  此事一定,小喬氏便命丫鬟去知會孟安。不消片刻,丫鬟回來稟道:“太太,二爺說知道了。二爺還說,單他與太太您二人只怕還有失偏頗,正好燕王殿下在呢,不如請他一道品評?”

  小喬氏點頭:“安哥兒思慮得周全。燕王殿下的才學在京城是拔尖兒的,如此更好。”

  梅茹原本還有一丟丟信心,這會兒聽見傅錚在,不禁惱了火!傅錚他師承賀太傅,那周素卿則是賀太傅的外孫,二人本就相熟,說起來還有那麼一點青梅竹馬的意思,傅錚定會偏幫他那個好妹妹說話!

  丫鬟們將三人筆墨伺候好,小喬氏道:“既然今兒個是比字,咱們就定一幅《靈飛經》。”——《靈飛經》最適合女子書寫,一筆小楷,秀美溫婉,亦最考驗姑娘家功底。

  梅茹悄悄皺起眉。

  前世,她臨這帖臨過不下百遍,卻終究只得其行,不得其意。她這個半吊子在這幫人眼皮子底下一寫就露餡。梅茹不得不硬著頭皮道:“姨母,既然講究自然二字,為何要拘泥於一帖?”

  小喬氏不解:“若寫的不同,那還如何比?”

  梅茹道:“自古文無第一,本就沒法比,就是那蘭亭序與寒食帖,孰第一,孰第二?”

  小喬氏一聽,就知自己又被梅茹給繞進去了,嘆了一聲,她難得無可奈何道:“真是快要輸給循循一張嘴!既然如此,那就不定了,你們拿出真本事,我們也只看好與不好。”

  梅茹吐吐舌,旁邊孟蘊蘭和周素卿都已落筆,這二人本就是才高八斗,不像她,只能取巧……梅茹垂下眼,耳根子微微有些發燙。

  有丫鬟將這邊的情形向傅錚和孟安一一說了,尤其將小喬氏與梅茹一番你來我往的對話學得活靈活現。

  傅錚聞言,眉眼略略一沉。

  這小丫頭的一番話確實能將人繞進去,讓人辯無可辯,可若再細細思量,恐怕多是替她自己找的推搪之詞。

  只怕這位梅三姑娘渾身上下最厲害的,也就這張不饒人的嘴了!

  傅錚搖了搖頭。

  孟安拱手道:“殿下,我那表妹年紀尚幼,讓你見笑了。”

  “無妨。”傅錚眸色淡淡的回道。

  約莫一盞茶的工夫,丫鬟們將後面三位姑娘寫的字便送來了。一幅是小楷《靈飛經》,一幅是隸書《蘭亭序》,一幅則是行書,行的是蘇子瞻的詞。

  傅錚一眼便認出了周素卿的小楷。如她人一樣,溫婉秀美,在意料之中。他轉頭看向另外兩幅。《蘭亭序》並不好寫,隸書於女子而言更難一些,可這一幅端莊鄭重,蠶頭燕尾,腕中功力確實不錯,稱得上佳品。至於最後那幅……

  傅錚略端詳一眼,蹙了蹙眉,不禁輕輕一笑。

  ……

  梅茹這會兒無所事事,跟著孟蘊蘭一道聽小喬氏講經。今日講的是《中庸》,這對梅茹有些難,她聽了一會兒,便有些昏昏欲睡。頭剛輕輕一點,丫鬟們捧著三幅字從外面回來了,梅茹連忙支起耳朵。

  最前面那個丫鬟回道:“二爺說三幅字各有其好,非要挑個最好的,便是這幅《靈飛經》。”

  聞聽此言,周素卿謙謙一笑。這些誇獎於她而言,真不算什麼。孟蘊蘭就氣不過了,在心裡將自己哥哥拖出來狠狠罵了一通。梅茹則是最高興的那一個。得了一個好,就不用看那周素卿臉色了!安表哥真是好人!她忍不住竊笑。

  小喬氏又問:“燕王殿下如何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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