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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民德歸厚」語見《論語·學而》:「曾子曰:『慎終追遠,民德歸厚矣。』」

  〔7〕《微言》參看本卷第182頁注〔4〕。該刊第一卷第二十期(一九三三年十月十五日)登載「改組啟事」,聲明原創辦人何大義等八人已與該刊脫離關係,自第二十期起,改由錢唯學等四人接辦,同時又登有錢等四人的「啟事」;這裡所引的幾句,即出於後一「啟事」中。 葦索

  豪語的折扣其實也就是文學上的折扣,凡作者的自述,往往須打一個扣頭,連自白其可憐和無用〔2〕也還是並非「不二價」的,更何況豪語。

  仙才李太白〔3〕的善作豪語,可以不必說了;連留長了指甲,骨瘦如柴的鬼才李長吉〔4〕,也說「見買若耶溪水劍,明朝歸去事猿公」起來,簡直是毫不自量,想學刺客了。這應該折成零,證據是他到底並沒有去。南宋時候,國步艱難,陸放翁〔5〕自然也是慷慨黨中的一個,他有一回說:「老子猶堪絕大漠,諸君何至泣新亭。」他其實是去不得的,也應該折成零。——但我手頭無書,引詩或有錯誤,也先打一個折扣在這裡。

  其實,這故作豪語的脾氣,正不獨文人為然,常人或市儈,也非常發達。市上甲乙打架,輸的大抵說:「我認得你的!」這是說,他將如伍子胥〔6〕一般,誓必復仇的意思。不過總是不來的居多,倘是智識分子呢,也許另用一些陰謀,但在粗人,往往這就是鬥爭的結局,說的是有口無心,聽的也不以為意,久成為打架收場的一種儀式了。

  舊小說家也早已看穿了這局面,他寫暗娼和別人相爭,照例攻擊過別人的偷漢之後,就自序道:「老娘是指頭上站得人,臂膊上跑得馬……」〔7〕底下怎樣呢?他任別人去打折扣。他知道別人是決不那麼胡塗,會十足相信的,但仍得這麼說,恰如賣假藥的,包紙上一定印著「存心欺世,雷殛火焚」一樣,成為一種儀式了。

  但因時勢的不同,也有立刻自打折扣的。例如在GG上,我們有時會看見自說「我是坐不改名,行不改姓的人」〔8〕,真要驀地發生一種好像見了《七俠五義》〔9〕中人物一般的敬意,但接著就是「縱令有時用其他筆名,但所發表文章,均自負責」,卻身子一扭,土行孫〔10〕似的不見了。予豈好「用其他筆名」哉?予不得已也。上海原是中國的一部分,當然受著孔子的教化的。便是商家,櫃內的「不二價」的金字招牌也時時和屋外「大廉價」的大旗互相輝映,不過他總有一個緣故:不是提倡國貨,就是紀念開張。

  所以,自打折扣,也還是沒有打足的,凡「老上海」,必須再打它一下。

  八月四日。

  〔1〕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三三年八月八日《申報·自由談》。〔2〕自白其可憐和無用指曾今可。參看本卷第221頁注〔7〕。〔3〕李太白(701—762)名白,字太白,祖籍隴西成紀(今甘肅秦安),後遷居綿州昌隆(今四川江油),唐代詩人。他的詩豪放飄逸,有「詩仙」之稱。後代文人曾將他與下文提到的李長吉並論,如北宋宋祁等人就有「太白仙才,長吉鬼才」的說法(見《文獻通考·經籍六十九》)。

  〔4〕李長吉(790—816)名賀,字長吉,昌谷(今河南宜陽)人,唐代詩人。《新唐書·文藝傳》說他「為人纖瘦,通眉,長指爪」。他的詩想像豐富,詭異新奇。這裡引用的兩句,見他的《南園》十三首中的第七首,意思是說他要去學劍術。「猿公」典出《吳越春秋》卷九:越有處女,善劍術,應聘往見勾踐,途中遇一老翁,自稱袁公,要求和她比劍,結果兩力相敵,老翁飛上樹枝,化為白猿而去。〔5〕陸放翁(1125—1210)名游,字務觀,自號放翁,山陰(今浙江紹興)人,南宋詩人。他生活在外族入侵、國勢衰微的時代,詩詞慷慨激昂。這裡所引兩句,見他的《夜泊水村》一詩,意思是說他雖然年老,但也還可以到邊塞去驅逐敵人,並鼓勵他人對國事不要悲觀。「新亭」典出《世說新語·言語》:東晉初年,由北方逃到建康(今南京)的一批士大夫,有一天在新亭(在今南京市南)宴會,周(晉元帝時的尚書左僕射)想起西晉的首都洛陽,嘆息說:「風景不殊,正自有河山之異!」於是大家「皆相視流淚」。

  〔6〕伍子胥(?—前484)名員,春秋時楚國人。楚平王殺了他的父親伍奢、哥哥伍尚,他出奔吳國,力謀復仇;後佐吳王闔廬(一作闔閭)伐楚,攻破楚國首都郢(在今湖北江陵),掘平王墓,鞭屍三百。

  〔7〕這兩句是小說《水滸》中人物潘金蓮所說的話,見該書第二十四回。原作「拳頭上立得人,胳膊上走得馬」。〔8〕此句與下文「縱令有時用其他筆名……」句,都是張資平在一九三三年七月六日上海《時事新報》刊登的啟事中的話,參看《偽自由書·後記》。

  〔9〕《七俠五義》原名《三俠五義》,清代俠義小說,共一二○回,署「石玉昆述」,一八七九年出版。十年後經俞樾改撰第一回並對全書作了修訂,改名為《七俠五義》。書中所敘人物,口頭常說「坐不改名,行不改姓」這一句話。

  〔10〕土行孫明代神魔小說《封神演義》中的人物,小說寫他善「地行之術」——「身子一扭,即時不見」。 豐之餘

  某公司又在廉價了,去買了二兩好茶葉,每兩洋二角。開首泡了一壺,怕它冷得快,用棉襖包起來,卻不料鄭重其事的來喝的時候,味道竟和我一向喝著的粗茶差不多,顏色也很重濁。

  我知道這是自己錯誤了,喝好茶,是要用蓋碗的,於是用蓋碗。果然,泡了之後,色清而味甘,微香而小苦,確是好茶葉。但這是須在靜坐無為的時候的,當我正寫著《吃教》的中途,拉來一喝,那好味道竟又不知不覺的滑過去,像喝著粗茶一樣了。

  有好茶喝,會喝好茶,是一種「清福」。不過要享這「清福」,首先就須有工夫,其次是練習出來的特別的感覺。由這一極瑣屑的經驗,我想,假使是一個使用筋力的工人,在喉干欲裂的時候,那麼,即使給他龍井芽茶,珠蘭窨片,恐怕他喝起來也未必覺得和熱水有什麼大區別罷。所謂「秋思」,其實也是這樣的,騷人墨客,會覺得什麼「悲哉秋之為氣也」〔2〕,風雨陰晴,都給他一種刺戟,一方面也就是一種「清福」,但在老農,卻只知道每年的此際,就要割稻而已。

  於是有人以為這種細膩銳敏的感覺,當然不屬於粗人,這是上等人的牌號。然而我恐怕也正是這牌號就要倒閉的先聲。我們有痛覺,一方面是使我們受苦的,而一方面也使我們能夠自衛。假如沒有,則即使背上被人刺了一尖刀,也將茫無知覺,直到血盡倒地,自己還不明白為什麼倒地。但這痛覺如果細膩銳敏起來呢,則不但衣服上有一根小刺就覺得,連衣服上的接fèng,線結,布毛都要覺得,倘不穿「無fèng天衣」,他便要終日如芒刺在身,活不下去了。但假裝銳敏的,自然不在此例。

  感覺的細膩和銳敏,較之麻木,那當然算是進步的,然而以有助於生命的進化為限。如果不相干,甚而至於有礙,那就是進化中的病態,不久就要收梢。我們試將享清福,抱秋心的雅人,和破衣粗食的粗人一比較,就明白究竟是誰活得下去。喝過茶,望著秋天,我於是想:不識好茶,沒有秋思,倒也罷了。

  九月三十日。

  〔1〕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三三年十月二日《申報·自由談》。〔2〕「悲哉秋之為氣也」語見戰國時楚國詩人宋玉《九辯》。 孺牛

  希特勒〔2〕先生不許德國境內有別的黨,連屈服了的國權黨〔3〕也難以倖存,這似乎頗感動了我們的有些英雄們,已在稱讚其「大刀闊斧」〔4〕。但其實這不過是他老先生及其之流的一面。別一面,他們是也很細針密縷的。有歌為證:跳蚤做了大官了,帶著一夥各處走。

  皇后宮嬪都害怕,

  誰也不敢來動手。

  即使咬得發了癢罷,

  要擠爛它也怎麼能夠。

  噯哈哈,噯哈哈,哈哈,噯哈哈!

  這是大家知道的世界名曲《跳蚤歌》〔5〕的一節,可是在德國已被禁止了。當然,這決不是為了尊敬跳蚤,乃是因為它諷刺大官;但也不是為了諷刺是「前世紀的老人的囈語」,卻是為著這歌曲是「非德意志的」。華德大小英雄們,總不免偶有隔膜之處。

  中華也是誕生細針密縷人物的所在,有時真能夠想得入微,例如今年北平社會局呈請市政府查禁女人養雄犬文〔6〕云:「……查雌女雄犬相處,非僅有礙健康,更易發生無恥穢聞,揆之我國禮義之邦,亦為習俗所不許,謹特通令嚴禁,除門犬獵犬外,凡婦女帶養之雄犬,斬之無赦,以為取締。」

  兩國的立腳點,是都在「國粹」的,但中華的氣魄卻較為宏大,因為德國不過大家不能唱那一出歌而已,而中華則不但「雌女」難以蓄犬,連「雄犬」也將砍頭。這影響於叭兒狗,是很大的。由保存自己的本能,和應時勢之需要,它必將變成「門犬獵犬」模樣。

  六月二十六日。

  〔1〕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三三年七月二日《申報·自由談》。〔2〕希特勒(A.Hitler,1889—1945)通譯希特勒,德國法西斯頭子,納粹德國頭號戰犯。一九三三年一月在大資產階級壟斷集團支持下出任內閣總理,一九三四年八月總統興登堡死後,自稱元首。在他登台以後,對內實行法西斯恐怖統治,對外大肆進行侵略。一九三九年九月他挑起第二次世界大戰,一九四一年六月進攻蘇聯,一九四五年五月蘇軍攻抵柏林時自殺。

  〔3〕國權黨一譯民族黨。在希特勒攫取政權前後,與法西斯的國社黨密切合作,其黨魁休根堡曾任希特勒內閣的經濟與農業部長。一九三三年六月,希特勒取締除國社黨外的一切政黨,民族黨被迫解散,休根堡辭去部長職務。

  〔4〕「大刀闊斧」見一九三三年六月二十三日《大晚報》所載未署名的《希特勒的大刀闊斧》一文:「大刀闊斧,言行相符的手段,是希特勒從政的特色」。

  〔5〕《跳蚤歌》德國歌德的詩劇《浮士德》中的一首政治諷刺詩,一八七九年俄國作曲家穆索爾斯基為此詩譜曲。〔6〕查禁女人養雄犬文這段呈文轉引自《論語》半月刊第十八期「古香齋」欄。參看本書《「滑稽」例解》。 孺牛

  德國的希特勒先生們一燒書〔2〕,中國和日本的論者們都比之於秦始皇〔3〕。然而秦始皇實在冤枉得很,他的吃虧是在二世而亡,一班幫閒們都替新主子去講他的壞話了。

  不錯,秦始皇燒過書,燒書是為了統一思想。但他沒有燒掉農書和醫書;他收羅許多別國的「客卿」〔4〕,並不專重「秦的思想」,倒是博採各種的思想的。秦人重小兒;始皇之母,趙女也,趙重婦人〔5〕,所以我們從「劇秦」〔6〕的遺文中,也看不見輕賤女人的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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