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頁

投票推薦 加入書籤 小說報錯

  然而我的那篇《懷舊》是嚴肅的。我並非為要 多獲群眾 ,也不是因為恨施先生沒有推薦《華蓋集》正續編及《偽自由書》;更不是別有 動機 ,例如因為做學生時少得了分數,或投稿時被沒收了稿子,現在就藉此來報私怨。十月二十一日。 桃椎五四運動以後,好像中國人就發生了一種新脾氣,是:倘有外國的名人或闊人新到,就喜歡打聽他對於中國的印象。羅素〔2〕到中國講學,急進的青年們開會歡宴,打聽印象。羅素道:「你們待我這麼好,就是要說壞話,也不好說了。」急進的青年憤憤然,以為他滑頭。

  蕭伯納週遊過中國,上海的記者群集訪問,又打聽印象。蕭道:「我有什麼意見,與你們都不相干。假如我是個武人,殺死個十萬條人命,你們才會尊重我的意見。」〔3〕革命家和非革命家都憤憤然,以為他刻薄。

  這回是瑞典的卡爾親王〔4〕到上海了,記者先生也發表了他的印象:「……足跡所經,均蒙當地官民殷勤招待,感激之餘,異常愉快。今次遊覽觀感所得,對於貴國政府及國民,有極度良好之印象,而永遠不能磨滅者也。」這最穩妥,我想,是不至於招出什麼是非來的。

  其實是,羅蕭兩位,也還不算滑頭和刻薄的,假如有這麼一個外國人,遇見有人問他印象時,他先反問道:「你先生對於自己中國的印象怎麼樣?」那可真是一篇難以下筆的文章。

  我們是生長在中國的,倘有所感,自然不能算「印象」;但意見也好;而意見又怎麼說呢?說我們像渾水裡的魚,活得胡裡胡塗,莫名其妙罷,不像意見。說中國好得很罷,恐怕也難。這就是愛國者所悲痛的所謂「失掉了國民的自信」,然而實在也好像失掉了,向各人打聽印象,就恰如求籤問卜,自己心裡先自狐疑著了的緣故。

  我們裡面,發表意見的固然也有的,但常見的是無拳無勇,未曾「殺死十萬條人命」,倒是自稱「小百姓」的人,所以那意見也無人「尊重」,也就是和大家「不相干」。至於有位有勢的大人物,則在野時候,也許是很急進的罷,但現在呢,一聲不響,中國「待我這麼好,就是要說壞話,也不好說了」。看當時歡宴羅素,而憤憤於他那答話的由新潮社〔5〕而發跡的諸公的現在,實在令人覺得羅素並非滑頭,倒是一個先知的諷刺家,將十年後的心思豫先說去了。

  這是我的印象,也算一篇擬答案,是從外國人的嘴上抄來的。

  九月二十日。

  〔1〕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三三年九月二十四日《申報·自由談》。

  〔2〕羅素(B.Russell,1872—1970)英國哲學家。一九二○年曾來中國,在北京大學講過學。

  〔3〕蕭伯納的話,見《論語》半月刊第十二期(一九三三年三月一日)載鏡涵的《蕭伯納過滬談話記》:「問我這句話有什麼用——到處人家問我對於中國的印象,對於寺塔的印象。老實說——我有什麼意見與你們都不相干——你們不會聽我的指揮。假如我是個武人,殺死個十萬條人命,你們才會尊重我的意見。」

  〔4〕卡爾親王(CarlGustavOskarFredrikChristian)當時瑞典國王古斯塔夫五世的侄子,一九三三年週遊世界,八月來中國。下引他對記者的談話,見一九三三年九月二十日《申報》。〔5〕新潮社北京大學部分學生和教員組織的一個具有進步傾向的社團。一九一八年底成立,主要成員有傅斯年、羅家倫、楊振聲、周作人等。曾出版《新潮》月刊(一九一九年一月創刊)和《新潮叢書》。後來由於主要成員的變化,該社逐漸趨向右傾,無形解體;傅斯年、羅家倫等成為國民黨政權在教育文化方面的骨幹人物。 葦索

  章克標〔2〕先生做過一部《文壇登龍術》,因為是預約的,而自己總是悠悠忽忽,竟失去了拜誦的幸運,只在《論語》〔3〕上見過GG,解題和後記。但是,這真不知是那裡來的「煙士披里純」〔4〕,解題的開頭第一段,就有了絕妙的名文——「登龍是可以當作乘龍解的,於是登龍術便成了乘龍的技術,那是和騎馬駕車相類似的東西了。但平常乘龍就是女婿的意思,文壇似非女性,也不致於會要招女婿,那麼這樣解釋似乎也有引起別人誤會的危險。……」

  確實,查看GG上的目錄,並沒有「做女婿」這一門,然而這卻不能不說是「智者千慮」〔5〕的一失,似乎該有一點增補才好,因為文壇雖然「不致於會要招女婿」,但女婿卻是會要上文壇的。

  術曰:要登文壇,須闊太太〔6〕,遺產必需,官司莫怕。窮小子想爬上文壇去,有時雖然會僥倖,終究是很費力氣的;做些隨筆或茶話之類,或者也能夠撈幾文錢,但究竟隨人俯仰。最好是有富岳家,有闊太太,用賠嫁錢,作文學資本,笑罵隨他笑罵,惡作我自印之。「作品」一出,頭銜自來,贅婿雖能被婦家所輕,但一登文壇,即聲價十倍,太太也就高興,不至於自打麻將,連眼梢也一動不動了,這就是「交相為用」。但其為文人也,又必須是唯美派,試看王爾德〔7〕遺照,盤花鈕扣,鑲牙手杖,何等漂亮,人見猶憐,而況令閫〔8〕。可惜他的太太不行,以至濫交頑童,窮死異國,假如有錢,何至於此。所以倘欲登龍,也要乘龍,「書中自有黃金屋」〔9〕,早成古話,現在是「金中自有文學家」當令了。

  但也可以從文壇上去做女婿。其術是時時留心,尋一個家裡有些錢,而自己能寫幾句「阿呀呀,我悲哀呀」的女士,做文章登報,尊之為「女詩人」〔10〕。待到看得她有了「知己之感」,就照電影上那樣的屈一膝跪下,說道「我的生命呵,阿呀呀,我悲哀呀!」——則由登龍而乘龍,又由乘龍而更登龍,十分美滿。然而富女詩人未必一定愛窮男文士,所以要有把握也很難,這一法,在這裡只算是《登龍術拾遺》的附錄,請勿輕用為幸。

  八月二十八日。

  〔1〕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三三年九月一日《申報·自由談》。〔2〕章克標浙江海寧人。他的《文壇登龍術》,是一部以輕浮無聊的態度,敘述當時部分文人種種投機取巧手段的書,一九三三年五月出版。

  〔3〕《論語》文藝性半月刊,林語堂等編,一九三二年九月在上海創刊,一九三七年八月停刊。該刊第十九期(一九三三年六月十六日)曾刊載《文壇登龍術》的《解題》和《後記》,第二十三期(一九三三年八月十六日)又刊載該書的GG及目錄。〔4〕「煙士披里純」英語Inspiration的音譯,意為靈感。〔5〕「智者千慮」語出《史記·淮陰侯列傳》:「智者千慮必有一失,愚者千慮必有一得」。

  〔6〕要登文壇,須闊太太這是對邵洵美等人的諷刺。邵娶清末大買辦官僚、百萬富豪盛宣懷之孫女為妻,曾出資自辦書店和編印刊物。

  〔7〕王爾德(O.Wilde,1856—1900)英國唯美派作家。著有童話《快樂王子集》、劇本《莎樂美》、《溫德米爾夫人的扇子》等。曾因不道德罪(同性戀,即文中說的「濫交頑童」)入獄,後流落巴黎,窮困而死。

  〔8〕人見猶憐,而況令閫南朝宋虞通之《妒記》記晉代桓溫以李勢女為妾,桓妻性凶妒,知此事後,拔刀率領婢女數十人前往殺李,但在會見之後,卻為李的容貌言辭所動,乃擲刀說:「阿姊見汝,不能不憐,何況老奴!」(據魯迅輯《古小說鉤沈》本)這兩句即從此改變而來。閫,門檻,古代婦女居住的內室也稱為閫,所以又用作婦女的代稱。

  〔9〕「書中自有黃金屋」語見《勸學文》(相傳為宋真宗趙恆作)。

  〔10〕「女詩人」當時上海大買辦虞洽卿的孫女虞岫雲,在一九三二年以虞琰的筆名出版詩集《湖風》,內容充滿「痛啊」、「悲愁」等無病呻吟之詞。一些無聊的雜誌和小報曾加以吹捧,如曾今可就寫過《女詩人虞岫雲訪問記》。 孺牛

  當我在家鄉的村子裡看中國舊戲的時候,是還未被教育成「讀書人」的時候,小朋友大抵是農民。愛看的是翻筋斗,跳老虎,一把煙焰,現出一個妖精來;對於劇情,似乎都不大和我們有關係。大面和老生的爭城奪地,小生和正旦的離合悲歡,全是他們的事,捏鋤頭柄人家的孩子,自己知道是決不會登壇拜將,或上京赴考的。但還記得有一出給了感動的戲,好像是叫作《斬木誠》〔2〕。一個大官蒙了不白之冤,非被殺不可了,他家裡有一個老家丁,面貌非常相像,便代他去「伏法」。那悲壯的動作和歌聲,真打動了看客的心,使他們發見了自己的好模範。因為我的家鄉的農人,農忙一過,有些是給大戶去幫忙的。為要做得像,臨刑時候,主母照例的必須去「抱頭大哭」,然而被他踢開了,雖在此時,名分也得嚴守,這是忠僕,義士,好人。

  但到我在上海看電影的時候,卻早是成為「下等華人」的了,看樓上坐著白人和闊人,樓下排著中等和下等的「華胄」,銀幕上現出白色兵們打仗,白色老爺發財,白色小姐結婚,白色英雄探險,令看客佩服,羨慕,恐怖,自己覺得做不到。但當白色英雄探險非洲時,卻常有黑色的忠僕來給他開路,服役,拚命,替死,使主子安然的回家;待到他豫備第二次探險時,忠僕不可再得,便又記起了死者,臉色一沉,銀幕上就現出一個他記憶上的黑色的面貌。黃臉的看客也大抵在微光中把臉色一沉:他們被感動了。

  幸而國產電影也在掙紮起來,聳身一跳,上了高牆,舉手一揚,擲出飛劍,不過這也和十九路軍〔3〕一同退出上海,現在是正在準備開映屠格納夫的《春潮》〔4〕和茅盾的《春蠶》〔5〕了。當然,這是進步的。但這時候,卻先來了一部竭力宣傳的《瑤山艷史》〔6〕。

  這部片子,主題是「開化瑤民」,機鍵是「招駙馬〔7〕」,令人記起《四郎探母》〔8〕以及《雙陽公主追狄》〔9〕這些戲本來。中國的精神文明主宰全世界的偉論,近來不大聽到了,要想去開化,自然只好退到苗瑤之類的裡面去,而要成這種大事業,卻首先須「結親」,黃帝子孫,也和黑人一樣,不能和歐亞大國的公主結親,所以精神文明就無法傳播。這是大家可以由此明白的。

  九月七日。

  〔1〕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三三年九月十一日《申報·自由談》。〔2〕《斬木誠》根據下文所述情節,此劇出自清代李玉著傳奇《一捧雪》。木誠應作莫誠,為劇中人莫懷古之仆。〔3〕十九路軍指國民黨第十九路軍。一九三二年一月二十八日日本軍隊進攻上海,駐在上海的十九路軍曾自動進行抵抗;但國民黨政府破壞抗日,與日本帝國主義簽訂上海停戰協定,將十九路軍調往福建。

章節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