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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得到這一種徹底的學識,也不是容易事,所以難免有一點學者的高傲態度,請徐先生恕之。以下是略述我所以得到這學識的歷史——

  我所目睹的一打以上的總長之中,有兩位是喜歡屬員上條陳的。於是聽話的屬員,便紛紛大上其條陳。久而久之,全如石沉大海。我那時還沒有現在這麼聰明,心裡疑惑:莫非這許多條陳一無可取,還是他沒有工夫看呢?但回想起來,我“上去”(這是專門術語,小官進去見大官也)的時候,確是常見他正在危坐看條陳;談話之間,也常聽到“我還要看條陳去”,“我昨天晚上看條陳”等類的話。那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呢?

  有一天,我正從他的條陳桌旁走開,跨出門檻,不知怎的忽蒙聖靈啟示,恍然大悟了——

  哦!原來他的“做官課程表”上,有一項是“看條陳”的。

  因為要“看”,所以要“條陳”。為什麼要“看條陳”?就是“做官”之一部分。如此而已。還有另外的奢望,是我自己的胡塗!

  “於我來了一道光”,從此以後,我自己覺得頗聰明,近於老官僚了。後來終於被“孤桐先生”革掉,那是另外一回事。

  “看條陳”和“辦教育”,事同一例,都應該只照字面解,倘再有以上或更深的希望或要求,不是書呆子,就是不安分。

  我還要附加一句警告:倘遇漂亮點的當局,恐怕連“看漫談”也可以算作他的一種“做”——其名曰“留心教育”——

  但和“教育”還是沒有關係的。

  九月四日——

  (1)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二七年十月八日《語絲》周刊第一五二期。

  (2)“世故的老人”高長虹謾罵作者的話。

  (3)《教育漫談》原題《教育漫語》,徐祖正(當時北京大學教授)作,載於一九二七年八月十三日、二十日《語絲》第一四四、一四五兩期。一九二七年八月,把持北洋政府的奉系軍閥張作霖,為了加強對教育界的控制,強行把北京九所國立學校合併為“京師大學”,引起教育界的不滿。徐祖正的文章是對這件事發表的議論。

  (4)“不可與言而與之言”語見《論語·衛靈公》,是孔丘的話。“知其不可為而為之”,語見《論語·憲問》,是孔丘同時人評論他的話。

  (5)再作馮婦《孟子·盡心》:“晉人有馮婦者,善搏虎,卒為善士。則之野,有眾逐虎,虎負嵎,莫之敢攖;望見馮婦,趨而迎之。馮婦攘臂下車,眾皆悅之;其為士者笑之。”後人稱重操舊業為“再作馮婦”,就是根據這個故事。

  憂“天辱”

  《順天時報》載北京辟才胡同女附中主任歐陽曉瀾女士不許剪髮之女生報考,致此等人多有望洋興嘆之概云云。

  (2)是的,情形總要到如此,她不能別的了。但天足的女生尚可投考,我以為還有光明。不過也太嫌“新”一點。

  男男女女,要吃這前世冤家的頭髮的苦,是只要看明末以來的陳跡便知道的。(3)我在清末因為沒有辮子,曾吃了許多苦(4),所以我不贊成女子剪髮。北京的辮子,是奉了袁世凱(5)的命令而剪的,但並非單純的命令,後面大約還有刀。否則,恐怕現在滿城還拖著。女子剪髮也一樣,總得有一個皇帝(或者別的名稱也可以),下令大家都剪才行。自然,雖然如此,有許多還是不高興的,但不敢不剪。一年半載,也就忘其所以了;兩年以後,便可以到大家以為女人不該有長頭髮的世界。這時長發女生,即有“望洋興嘆”之憂。倘只一部分人說些理由,想改變一點,那是歷來沒有成功過。

  但現在的有力者,也有主張女子剪髮的,可惜據地不堅。

  同是一處地方,甲來乙走,丙來甲走,甲要短,丙要長,長者剪,短了殺。這幾年似乎是青年遭劫時期,尤其是女性。報載有一處是鼓吹剪髮的,後來別一軍攻入了,遇到剪髮女子,即慢慢拔去頭髮,還割去兩辱……這一種刑罰,可以證明男子短髮,已為全國所公認。只是女人不准學。去其兩辱,即所以使其更像男子而警其妄學男子也。以此例之,歐陽曉瀾女士蓋尚非甚嚴歟?

  今年廣州在禁女學生束胸,違者罰洋五十元。報章稱之曰“天辱運動”(6)。有人以不得樊增祥(7)作命令為憾。公文上不見“雞頭肉”等字樣,蓋殊不足以饜文人學士之心。此外是報上的俏皮文章,滑稽議論。我想,如此而已,而已終古。

  我曾經也有過“杞天之慮”(8),以為將來中國的學生出身的女性,恐怕要失去哺辱的能力,家家須雇辱娘。但僅只攻擊束胸是無效的。第一,要改良社會思想,對於辱房較為大方;第二,要改良衣裝,將上衣系進裙里去。旗袍和中國的短衣,都不適於辱的解放,因為其時即胸部以下掀起,不便,也不好看的。

  還有一個大問題,是會不會辱大忽而算作犯罪,無處投考?我們中國在中華民國未成立以前,是只有“不齒於四民之列”(9)者,才不准考試的。據理而言,女子斷髮既以失男女之別,有罪,則天辱更以加男女之別,當有功。但天下有許多事情,是全不能以口舌爭的。總要上諭,或者指揮刀。

  否則,已經有了“短髮犯”了,此外還要增加“天辱犯”,或者也許還有“天足犯”。嗚呼,女性身上的花樣也特別多,而人生亦從此多苦矣。

  我們如果不談什麼革新,進化之類,而專為安全著想,我以為女學生的身體最好是長發,束胸,半放腳(纏過而又放之,一名文明腳)。因為我從北而南,所經過的地方,招牌旗幟,儘管不同,而對於這樣的女人,卻從不聞有一處仇視她的。

  九月四日——

  (1)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二七年十月八日《語絲》周刊第一五二期。

  (2)《順天時報》日本帝國主義者在北京所辦的中文報紙。參看本卷第98頁注(9)。一九二七年八月七日該報刊載《女附中拒絕剪髮女生入校》新聞一則說:“西城辟才胡同女附中主任歐陽曉瀾女士自長校後,不惟對於該校生功課認真督責指導,即該校學風,由女士之嚴厲整頓,亦日臻良善,近聞該校此次招考新生,凡剪髮之女學生前往報名者,概予拒絕與考,因之一般剪髮女生多有望洋興嘆之概雲。”

  (3)指清朝統治者強迫漢族人民剃髮垂辮一事。一六四四年(明崇禎十七年)清兵入關及定都北京後,即下令剃髮垂辮,因受到各地人民反對及局勢未定而中止。次年五月攻占南京後,又下了嚴厲的剃髮令,限於布告之後十日,“盡使(剃)發,遵依者為我國之民,遲疑者同逆命之寇”,如“已定地方之人民,仍存明制,不隨本朝之制度者,殺無赦!”此事曾引起各地人民的廣泛反抗,有許多人被殺。

  (4)作者在清代末年留學日本時,即將辮子剪掉,據許壽裳《亡友魯迅印象記》所記,時間在一九○二年(清光緒二十八年)秋冬之際。他在一九○九年(宣統元年)歸國後曾因沒有辮子而吃過許多苦。參看《且介亭雜文·病後雜談之餘》和《且介亭雜文末編·因太炎先生而想起的二三事》。

  (5)袁世凱一九一二年三月五日南京臨時政府曾通令“人民一律剪辮”;同年十一月初,袁世凱在北京發布的一項令文中,也有“剪髮為民國政令所關,政府豈能漠視”等話。

  (6)“天辱運動”一九二七年七月七日,國民黨廣東省政府委員會第三十三次會議,通過代理民政廳長朱家驊提議的禁止女子束胸案,規定“限三個月內所有全省女子,一律禁止束胸,……倘逾限仍有束胸,一經查確,即處以五十元以上之罰金,如犯者年在二十歲以下,則罰其家長。”(見一九二七年七月八日廣州《國民新聞》)七月二十一日明令施行,一些報紙也大肆鼓吹,稱之為“天辱運動”。

  (7)樊增祥(1846—1931)湖北恩施人,清光緒進士,曾任江蘇布政使。他曾經寫過許多“艷體詩”,專門在典故和對仗上賣弄技巧;做官時所作的判牘,也很輕浮。下文的“雞頭肉”,是芡實(一種水生植物的果實)的別名。宋代劉斧《青瑣高議》前集卷六《驪山記》載:“一日,貴妃浴出,對鏡勻面,裙腰褪,微露一辱,……

  (帝)指妃辱言曰:‘軟溫新剝雞頭肉。’”(8)“杞天之慮”這是楊蔭榆掉弄成語“杞人憂天”而成的不通的文言句子。

  (9)“不齒於四民之列”民國以前,封建統治階級對於所謂“惰民”、“樂籍”以及戲曲演員、官署差役等等都視為賤民,將他們排斥在所謂“四民”(士、農、工、商)之外,禁止參加科舉考試。

  革“首領”

  這兩年來,我在北京被“正人君子”殺退,逃到海邊;之後,又被“學者”之流殺退,逃到另外一個海邊;之後,又被“學者”之流殺退,逃到一間西曬的樓上,滿身痱子,有如荔支,兢兢業業,一聲不響,以為可以免於罪戾了罷。阿呀,還是不行。一個學者要九月間到廣州來,一面做教授,一面和我打官司,還豫先叫我不要走,在這裡“以俟開審”哩。

  以為在五色旗下,在青天白日旗下,一樣是華蓋罩命(2),晦氣臨頭罷,卻又不盡然。不知怎地,於不知不覺之中,竟在“文藝界”里高升了。謂予不信,有陳源教授即西瀅的《閒話》GG為證,節抄無趣,剪而貼之——

  “徐丹甫先生在《學燈》里說:‘北京究是新文學的策源地,根深蒂固,隱隱然執全國文藝界的牛耳。’究竟什麼是北京文藝界?質言之,前一兩年的北京文藝界,便是現代派和語絲派交戰的場所。魯迅先生(語絲派首領)所仗的大義,他的戰略,讀過《華蓋集》的人,想必已經認識了。但是現代派的義旗,和它的主將——西瀅先生的戰略,我們還沒有明了。現在我們特地和西瀅先生商量,把《閒話》選集起來,印成專書,留心文藝界掌故的人,想必都以先睹為快。

  “可是單把《閒話》當作掌故又錯了。想——

  欣賞西瀅先生的文筆的,研究西瀅先生的思想的,想認識這位文藝批評界的權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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