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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類似的惡語,在《阿Q舊帳》、《志摩紀念》、《半農紀念》、《苦竹雜記·後記》等文中,均有所流露。在周作人看來,老人就應像老人的樣子,不可輕薄做些越軌之事。他認為魯迅之加入“左聯”,翻譯馬克思主義美學著作,實在是不安本分、投機的緣故。周作人此間的態度,不免孔孟儒學的遺風,或帶有生物本能的慾念分析也未可知。總之不是思想上的解析,而多人的動物性本能的揣摩,可謂惡毒不淺的。曹聚仁說這是周作人的損失,我以為是確實的。其二,周作人對魯迅的攻擊,還集中在要不要文化自由主義的問題上。在周作人看來,中國歷史上最可怕的是思想的定於一尊,左翼文化固然有反抗壓迫的一面,但那種原則便有獨尊的一面,八股的一面。1935年,他在《關於命運》一文中,以宿命口氣云:“我說現今很像明末,雖然有些熱心的文人學士聽了要不高興,其實是無可諱言的。”又說:“我們現在且說寫文章的。代聖賢立言,就題作文,各肖口吻,正如優孟衣冠,是八股時文的特色,現今有多少人不是這樣的?功令以時文取士,豈非即文藝政策之一面,而又一面即是文章報國乎?讀經是中國固有的老嗜好,卻也並不寫新人不相容,不讀這一經也該讀別一經的。近來聽說有單罵人家讀《莊子》、《文選》的(魯迅曾與施蟄存圍繞《莊子》、《文選》問題展開過筆戰,批評過施蟄存在《莊子》、《文選》上的態度。——引者注),這必有甚深奧義,假如不是對人非對事。”[5]隨後他在《談韓退之與桐城派》、《科學小品》、《關於焚書坑儒》、《遵命文學》等文中,大罵載道派的理論,對“黨八股”、“文藝政策”多有微詞。我覺得這是有影射魯迅的地方。1936年,周作人所作《遵命文學》一文,直接把矛頭指向魯迅和左翼作家:

  對青年的朋友談八股文試帖詩,恐怕難免有點隔膜吧,那麼,我們也就不妨來改談“宣傳”。我平常對於宣傳不大有什麼敬意,因為我不相信GG。其實店鋪里倒是有些貨色的,GG不過把次貨說得很好,宣傳往往是將無作有。仔細想起來,宣傳與GG並不是一路,GG似乎寫情書,宣傳乃是做八股。科舉停了三十多年了,看近年許多宣傳,自標語以至論文,幾乎無一不是好制藝,真令人懷疑難道習得性真能隔世遺傳的麼?表面上就只缺少一個“賦得”的題目,實際上自然還是有的,例如賦得擁護,賦得打倒,賦得紀念之類,短的標語即是破題,長的論文則滿篇矣。或擁護或打倒,儼然“漢高祖斬丁公論”式也,“若是乎從者之廋也”體的文章宜於嘲罵論敵,若發揮意見時又可以用“池水夜觀深”的魔語矣。

  宣傳在別國情形如何我不知道,若在中國則差不多同化於八股文而成為新牌的遵命文學,有如麻醉劑之同化於春藥。本來遵命文學做做亦何妨,旁人亦不必反對,只要他沒有多大害處。然而不然,遵命文學害處之在己者是做慣了之後頭腦就麻痹了,再不會想自己的意思,寫自己的文章。害處之在人者是壓迫異己,使人家的思想文章不得自由表現。無古今新舊,遵命之害一也,科舉的文詩為害已久,今豈可使其復興。凡寫文章須先自反省,此是一種八股否乎,然後再下筆,此弊庶幾可免。但亦曰庶幾耳,若要全去,恐非好好教養五百年不可,其時就是黃河也當清一次了。[6]

  我們知道,周作人自和魯迅分手後,除了對中國古文化吸收外來文化、婦女問題、反專制問題、兒童教育等問題兩人有相同點外,衝突的最大一點,乃是信仰與多疑的問題。魯迅參與社會運動,譯介俄蘇文藝,校正自我的思路,有擺脫“鬼氣”而趨於人生奮鬥信念之一面,而周作人則悲觀地認為革命不過各黨之間易位之爭,歷史不過在循環過去而已。因而,對他來說,反社會運動,反正宗,反黨八股,倡明非正統的性靈小品、自由主義,比什麼都重要。魯迅以鬥士風采入世,周作人以學人之姿隱世,這一明一暗,一現一隱,可看出兩人思路截然不同之處。入世,則要吶喊,要廝殺,要戰叫;遁世,便自娛,平和,與世無爭。所以,周作人把性靈小品看成精神的棲身之所,而把魯迅的有些作品,看成罵人的文章。可以看出,魯迅時常有“行”的一面,周作人則有“疑”的一面。實際上,魯迅的“行”是夾雜著“疑”的因素的,不過自己不愛消沉而已;而周作人的“疑”也有“信”的成分,但其所“信”乃自由多樣化而已。他們思想的分歧,在人生態度的基本點上,就是不同的。所以,周作人向魯迅發難,從理論上講,有其充足根由,不僅僅是發泄私憤。

  周作人寫了那麼多挖苦魯迅的文字,有的近於辱罵了,如《“破腳骨”》、《論罵人文章》等,我們讀了,不禁對他世界中“怨”的一面深表惋惜。《“破腳骨”》借罵無賴而影射魯迅,“破腳骨官話曰無賴曰光棍,古語曰潑皮曰破落戶,上海曰流氓,南京曰流戶曰青皮,日本曰歌羅支其,英國曰羅格……”,此文寫於與魯迅分手後不久,明眼人一看便明了的。而《論罵人文章》寫於魯迅逝世後一個多月,雖矛盾主要對左翼作家,但我總有鞭屍之感,這樣的文章,實在有失身份。受辱的是魯迅,損傷最大的,卻是周作人自己。當他晚年孜孜不倦地寫魯迅研究史料的文章時,內心深處,恐怕會有一點懺悔感吧?人是奇怪的,周作人恐怕亦說不清楚自己的行徑。他一生的學術生涯,始於魯迅的啟發,終於魯迅的思索,說其宿命或許過於迷信,但一生中總也擺脫不了魯迅的巨影,除了說明魯迅的超凡、傑出、奇特之外,還能有什麼呢?

  因為是親兄弟,周作人對魯迅的世界看得較清;又因為距離太近,作為文化人的魯迅便在視界裡顯得模糊,而對作為凡俗人的魯迅,便體味太深。所以,周作人眼裡的魯迅,與共產黨人不同,和國民黨右翼文人也不一樣。他早先的結怨,對魯迅有的只是家仇之恨,二三十年代,旁敲側擊魯迅時,所萌發的多是思想觀念的衝突。40年代到60年代,態度漸漸溫和,公平的觀念漸多起來,所著《魯迅小說里的人物》、《魯迅的故家》、《魯迅的青年時代》,可謂是難得的研究史料了。這種轉變,固然有時代的變化,己身無奈之感,但也表明了他思想的中庸、平淡一面的東西漸趨成熟。可惜這些均在魯迅逝世之後發生,對兄弟兩人而言,確是遺憾之事。

  1936年10月,魯迅在上海病逝,周作人接受《大晚報》記者的採訪時,談及魯迅時云:

  關於家兄最近在上海的情形,我是不大清楚的,因為我們平常沒有事,是很少通信的。雖然他在上海患著肺病,可是前些天,他曾來過一封信,說是現在已經好了,大家便都放下心去。不料今天早晨接到舍弟建人的電報,才知道已經逝世。說起他這肺病來,本來在十年前,就已經隱伏著了,醫生勸他少生氣,多靜養,可是他的個性偏偏很強,往往因為一點小事,就和人家衝突起來,動不動就生氣,靜養更是沒有那回事;所以病就一天一天的加重起來,不料到了今天,已經不能挽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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