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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性心理學使周作人看到了藝術批評的新的視角。藹理斯的文學批評中的有鮮明個性的地方,其實也是他心理學思想中最迷人的地方。藉助藹理斯的理論,周作人在文學批評中對個性主義給予了高度讚揚。他禮讚人的性情的描寫,為青年人的情詩公開辯護。談到汪靜之的《蕙的風》時,他說:

  靜之的情詩即使藝術價值不一樣(如胡序里所詳說),但是可以相信沒有“不道德的嫌疑”。不過這個道德是依照我自己的定義,倘若由傳統的權威看去,不特是有嫌疑,確是不道德的了。這舊道德上的不道德,正是情詩的精神,用不著我的什麼辯解。……所以見了《蕙的風》里的“放情地唱”,我們應該認為詩壇解放的一種呼聲,期望他精進成就,倘若大驚小怪,以為“革命也不能革到這種地步”,那有如見了小象還怪他比牛大,未免眼光太短了。[5]

  我覺得,“五四”初期的文學批評中,周作人的文字是有異常的魅力的。他為郁達夫的《沉淪》、汪靜之的《蕙的風》主持公理,駁斥道統學家的舊調,功不可沒,對詩風的常態發展,貢獻頗大。他不是從德國古典哲學的角度來闡釋藝術要義,而靠的是性心理學家那裡延伸出來的樸素的人道觀,來對抗壓抑人性的舊道德。這聲音,是動人而充滿人情的。讀周作人關於文學批評的文章,常讓我想起藹理斯的文學批評視角。周作人是按照“老師”的思路,來認識藝術世界的。“五四”前後他諸多的品評作家的隨想錄,大多以性心理學的角度為基點,文章如行雲流水,訴心中欲說之言,不吞吞吐吐,直陳人道的觀點,肯定藝術中的人的合理的欲求。在周作人看來,人是生命的一種,是有情有欲的動物,只要這種情慾不危及他人,互相有利,便不算非道德的。他曾認真地譯過藹理斯的《論左拉》,那是篇很精彩的批評文字。藹理斯深入地探討了左拉的藝術精神,從社會生活、習俗、人性等角度,勾勒了左拉世界迷人的圖景。《論左拉》中的心理分析的段落是令人難忘的,他解釋左拉性格的形成原因,顯示了作為心理學家的藹理斯高超的才能。而他為左拉小說中性慾描寫所做的辯護,亦格外具有精神的穿透力。這種思想,自然也滲透到了周作人那裡。讀過了《論左拉》,再看看周作人寫下的《情詩》、《沉淪》等,便可見到內在的聯繫。周作人不是從天啟的神諭和先驗理念解釋人,而是從肯定人慾的角度,來確立人的價值。不是從史密斯和魯迅的那種東西方文化差異的對比中,拷問中國人的氣質中非人道的東西,而是從人類的天性中去體悟中國文化落後的根源。魯迅後來熱衷於哲學、社會學,接觸馬克思主義美學,而周作人拒絕理性思辨,視野一直放在人的自由主義的解放中,實在是一種必然的結局。這其中,藹理斯的作用,大概依然存在。周作人不止一次地提及過他的“老師”的這段話:

  我很明白有許多人對於我的評論意見不大能夠接受,特別是在末冊里所表示的。有些人將以我的意見為太保守,有些人以為太偏激。世上總常有人很熱心的想攀住過去,也常有人熱心的想攫得他們所想像的未來。但是明智的人,站在二者之間,能同情於他們,卻知道我們是永遠在於過渡時代。在無論何時,現在只是一個交點,為過去與未來相遇之處,我們對於二者都不能有何怨懟。不能有世界而無傳統,亦不能有生命在而無活動。正如赫拉克萊多思在現代哲學的初期所說,我們不能在同一川流中入浴二次,雖然如我們在今日所知,川流仍是不息的回流著。沒有一刻無新的晨光在地上,也沒有一刻不見日沒。最好是閒靜的招呼那熹微的晨光,不必忙亂的奔上前去,也不要對於落日忘記感謝那曾為晨光之垂死的光明。

  在道德的世界上,我們自己是那光明使者,那宇宙的歷程即實現在我們身上。在一個短時間內,如我們願意,我們可以用了光明去照我們路程的周圍的黑暗。正如在古代火把競走——這在路克勒丟思看來似是一切生活的象徵——里一樣,我們手持火把,沿著道路奔向前去。不久會有人從後面來,追上我們。我們所有的技巧便在怎樣將那光明固定的炬火遞在他手內,那時我們自己就隱沒到黑暗裡去。

  許多年後,周作人始終自覺或不自覺地恪守著這一人生理念。他不輕信一切外在的玄學,對社會諸思潮興趣淡漠,從藹理斯的語言中,都多少可以找到某種依據。當周作人以此為武器,去抨擊舊傳統時,他的思想是十分深刻的,其人道感也顯得格外厚重。可對社會政治的漸漸迴避,對人生的另外一隅——社會變革——缺少熱情,他的殉道感就自然消失了。過于堅守自我,使他的個性也散出異樣的色彩來,我常常被他的這一悠然的態度所感動。然而,不對,不久便發現,與魯迅比,他對人的進化與“被近代化”的理解,似乎還是缺少了些什麼。

  “五四”那代人,在對域外文明的吸收上,是十分龐雜的,由於每個人的知識背景、留學國度、個性氣質的不同,對“近代文明”的解釋,便各有了差異。我翻閱周氏兄弟早期的文章,常想到:在對中國古文明負面因素的理解上,兩人有相近的體驗,自不必言,其深刻性,亦為同代人中所少有。但在具體運用外來思想的方式方法上,即對人的問題的思考視角上,卻殊不相近,這裡可探究的因素,確是很多的。

  周氏兄弟早期都相信進化論。周作人對達爾文的理解,受其兄的影響,他自己也曾談及過。但為什麼魯迅由進化論而尼采而史密斯而弗洛伊德,最後接近馬克思主義美學,周作人卻由進化論、性心理學、文化人類學而最終趨於希臘文化與古中國文化?僅僅以個性氣質來解釋,恐難以成立,其中深刻的文化隱喻,我們一時還難以說清。但它對後人的誘力,顯然是巨大的。實際上,中國近代文人的文化性格,大致便呈現出兩種路子。魯迅為一種代表,周作人也算一種類型。他們二人,實際上已成了現代文人的兩種精神範式。

  魯迅早年是以進化論的角度來看世界的。《熱風》時代的作品,便多有這樣的聲音。進化論的立足點,是把人看成物種的一類,是生命,它不類屬於神,而系自然界的一部分,這是還原的理論,即把人由神和封建皇權意識中,解放到自然的原態里。《生命的路》談的便是這一問題。《隨感錄》中許多激昂的聲音,便是以進化反對復古的吶喊。如今讀來,依然動人不已。周作人那時對封建舊文化的批判,也是毫不留情的。他所操持的理論,不僅僅是進化論,而更主要的,還是在日本時接受的性心理學。周作人是從生命自身合理的欲求來解釋人生與社會的。他覺得人的解放,關鍵要發現人自己,自己屬於什麼。所以《人的文學》指出:“我們承認人是一種生物。他的生活現象,與別的動物並無不同,所以我們相信人的一切生活本能,都是美的善的,應該完全滿足。凡有違反人性不自然的習慣制度,都應該排斥改正。”這一觀點,與魯迅幾乎沒有什麼區別。魯迅在《我們現在怎樣做父親》一文中便說過:“我現在心以為然的道理,極其簡單。便是依據生物界的現象,一,要保存生命;二,要延續生命;三,要發展這生命(就是進化)。”相近的觀點,是兄弟二人在“五四”時期並肩作戰的基礎,也是兩人價值思想的源泉。從生命價值的角度出發,去認識世界,感知世界,那思路,便必然與傳統國粹主義、保守主義有了截然的不同。“五四”的所有反傳統的啟蒙文字中,周氏兄弟的,是十分突出的,雖不像陳獨秀、胡適那樣以理論構架而顯示其風骨,但就人的問題的實質上,兩人是平易而又深刻的。這是兩人相同的一面。不同的地方是,魯迅的姿態是吶喊式的,苦訴式的,但並不布道,其聲音蒼涼低婉,多壓抑之狀;周作人卻仿佛一個智者,在平易地宣講主義,注重的是道理。《人的文學》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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