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頁

投票推薦 加入書籤 小說報錯

  一個外國傳教士,一個中國啟蒙者,對同一客體所進行的相近的精神凝視,無疑是人類文明史上動人的一頁。洋人啟示了我們的先驅者,使他從域外的火把中,窺清了幾千年歷史漫長的黑洞,他又不畏苦難之途,自抉其心,孤獨地前行著,仿佛一個天使,在苦海里、荊叢里,毫不猶豫地掙扎、搏擊著,心頭的信念從未消失過。這是文明史上何等激動人心的圖景!讀過了史密斯與魯迅的作品,你便會感動於文化殉道者的偉大。東西方智者的仁愛與慈悲之心,便於這樣的交匯中,凝固成一種不朽與永恆。

  周作人也有他心目中的“史密斯”,這便是英國心理學家藹理斯。

  如果說“史密斯”的世界是社會心理的,是研究人的社會習俗與社會觀念的,那麼藹理斯則是個體人的心理狀態,研究的是人的性心理的過程。周作人沒有像其哥哥那樣選擇社會心理的著作,而深入到個體心理的學林中,這可看出兩人價值取向的某種差別。但在以西方人的知識方式來反省己身方面,即接受“被近代化”問題上,兩人的態度是相同的。周作人回國後,不止一次地向人們介紹藹理斯的性心理學說,把它看成重要的理論著作。在他看來,中國人在性意識上的蒙昧,一定程度地制約了人的個體素質。只有真正認識人的個體價值,肯定人的自然欲求與社會欲求,才可能使國民素質有所提高。

  藹理斯是英國現代著名的善種學及性的心理學者,其所著的《新精神》、《隨想錄》、《性心理研究》等,對周作人思想的形成起了不小的作用。他最初接觸藹理斯的著作是在日本,後來回憶此人的著作時,他承認對自己是一本啟蒙的書,尤其是《性心理研究》,“我讀過了之後眼上的鱗片倏忽落下,對於人生與社會成了一種見解”。[3]他回國後,多次撰文介紹藹理斯的思想,用力甚勤。1924年,他在《藹理斯的話》一文中說:

  藹理斯(Havelock Ellis)是我所最佩服的一個思想家,但是他的生平我不很知道,只看他自己說十五歲時初讀斯溫朋(Swinburne)的《日出前之歌》,計算大約生於一八五六年頃。我最初所見的是他的《新精神》,系《司各得叢書》之一,價一先令,近來收在美國的《現代叢書》里。其次是《隨感錄》及《斷言》。這三部都是有關文藝思想的批評,此外有兩性、犯罪、以及夢之研究,是專門的著述,都處處有他的對於文化之明智的批判,也是很可貴的。但其最大著作總要算是那六冊的《性的心理研究》。這種精密的研究或者也還有別人能做,至於那樣寬廣的眼光,深厚的思想,實在是極不易得。我們對於這些學問原是外行人,但看了他言論,得到不少利益,在我個人總可以確說,要比各種經典集合起來所給的更多。

  周作人如此看重藹理斯,我想,至少有兩種因素在起作用,一是其科學的態度,二是其藝術的批評精神。就前者來說,如周作人常說的,中國人少有這種研究,精神含糊,輸來一點社會科學思想,殊為重要,可使國人多知曉天底下未知之事,以便使國人受到新知的洗禮;就後者而言,周作人覺得,他找到了藝術批評的一種參照。從個體人的氣質、欲求出發,去理解藝術,比道學家要高明、實在得多。讀藹理斯的著作,便可明白,中國是一個怎樣缺少愛與真誠的民族。周作人後來於“五四”中批評舊道德,提倡人的文學和婦女的解放,我們都可看到藹理斯給他留下的投影。他為愛情詩辯護,批評舊道學,主張個性解放和個性主義文學,藹理斯的作用是巨大的。魯迅對性心理學也是喜愛的,但他和弟弟不同,選擇的卻是弗洛伊德,但後來不久又揚棄之,由個性心理,又回到社會學中去。周作人的一生,恐怕對藹理斯是一直念念不忘的。就對個體人的認識上,一直未能真正超越藹理斯的影響。這裡頗有意味的是,魯迅於“五四”中抨擊舊傳統,我感受的更多的是史密斯與尼采的聲音,而周作人則龐雜得很,既有西方個性主義傳統如無政府主義,又有藹理斯的理論。同樣是對傳統發難,兄弟倆使用的理論武器如此不同,其價值觀相異的一面已略有顯露了。

  藹理斯在女性解放上,給周作人的啟示是巨大的。這位英國學者,反對宗教的禁欲主義,倡導健全的性意識和人類情感。他在《隨感錄·女子的羞恥》中寫道:

  在我的一本著書里我曾記載一件事,據說義大利有一個女人,當房屋失火的時候,情願死在火里,不肯裸體跑出來,丟了她的羞恥。在我力量所及之內,我常設法想埋炸彈於這女人所住的世界下面,使她們一起地毀掉。今天我從報上見到記事,有一隻運兵船在地中海中了魚雷,雖然離岸不遠卻立將沉沒了。一個看護婦還在甲板上。她動手脫去衣服,對旁邊的人們說道:“大哥們不要見怪,我須得去救小子們的命。”她在水內游來游去,救起了好些的人,這個女人是屬於我的世界的。我有時遇到同樣的女性的,優美而大膽的女人,她們做過同樣勇敢的事,或者更為勇敢因為更複雜地困難,我常覺得我的心在她們面前像一隻香爐似的擺著,發出愛與崇拜之永久的香菸。

  我夢想一個世界,在那裡女人的精神是比火更強的烈焰,在那裡羞恥化為勇氣而仍還羞恥,在那裡女人仍異於男子與我所欲毀滅的世界並無不同,在那裡女人具有自己顯示之美,如古代傳說聽講的那樣動人,但在那裡富於為人類服務而自己犧牲的熱情,遠超出於舊世界之上。自從我有所夢以來,我便在夢想這個世界。[4]

  藹理斯勾勒的理想世界,何嘗不也是周作人嚮往所在?但他很少去勾勒烏托邦式的伊甸園,對周作人而言,最主要的乃是清除思想的糟粕,與舊的傳統分庭抗禮。至少在“五四”前後,這一思想在他那兒是占主導地位的。婦女要解放,必須破除迷信,而破除迷信,就必須引進科學精神。所以,周作人在新文化初期,抨擊舊道德時,用心良苦,與魯迅一樣,對國民諸多劣根性進行了嚴肅的批評。他指出,中國人,尤其是婦女,不要被舊道德所纏繞,爭求個性與自立是重要的使命。中國人在對女人和性的問題上,多陳腐、保守的意識,或說非人道的意識,欲興邦立國,不解決對人自身認識上迷信的因素,殊不可想像其可能性。《雨天的書·狗抓地毯》說:

  社會喜歡管閒事,而於兩性關係最為嚴厲,這是什麼緣故呢?我們從蠻性的遺留上著眼,可以看出一部分出於動物求偶的本能,一部分出於野蠻人對於性的危險力的迷信。這種老祖宗的遺產,我們各人分有一份,很不容易出脫……

  中國人如果擺脫舊夢,出現新生的文化,湧出新型的人格,女性的解放,是件大事。看一個人思想如何,只看他對性與婦女問題的思路,便可知其大貌。“立人”,在根本上是要解放婦女問題。在中國這樣一個男權社會,人的病態不僅體現在男性身上,最根本的,亦體現在女性與兒童那裡。藹理斯關於破除禁慾,以健全、合理的思想塑造人的觀點,使周作人看到了性教育在中國實行之必要。改造國民性,當然要以改造和人性世界相悖的文化為主要任務。因此,藹理斯最終把周作人的視野,引向了對人的發現和新文化的發現之路。他認為,必須打破東方文明的陳腐觀念,一些人認為東方文明是精神的,西方文明是物質的,而惟有精神的文明才是一切,這是可怕的思路。周作人認為,認真學習洋人科學的思想,引進人道的觀念,對中國是異常緊迫的任務。他在《人的文學》中,高喊發現人類自己,確立人的價值,這裡有許多是有性心理學的潛在影響力的。

章節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