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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謝朗微微低下頭,呆望著腳前的那方五弦琴,胸口似堵住了一般,無言以對。

  竹林里拂來的幽風吹動方道之寬大的袍袖,他的布衣洗得發白,但一塵不染,滿山清冷的薄霧更讓他的身影顯出幾分孤寂與蕭瑟。

  他沉默了許久,低低地嘆了口氣,道:“我的恩師與我爹是好友,在我七歲、我夫人三歲時,便替我們訂下了親事。但恩師一直秉守‘女子無才便是德’的古訓,他滿腹經綸都傳授給了我,卻沒有讓我夫人讀書識字,只讓她學習刺繡女紅。我二十歲那年本來是要完婚的,但那一年恩師去世,我夫人要守孝三年,婚事便只得推後。也就是在那一年,我奉恩師遺命,去了一趟天清閣。”

  謝朗沒想到方道之叫他來竟會說起這樣的往事,他站起身,走到方道之身邊,默默地聆聽,不敢插話。

  “恩師與天清閣的周閣主曾經進行過辯經論道,但輸在了對方手下。他臨終前叮囑我,要我替他一雪前恥。我當時學業初成,又在涑陽有了點微薄的名氣,渾不將天下人放在眼裡,便一路西行,到了孤山。

  “我走到半山腰的翼然亭,正碰上幾位天清閣的弟子在那裡聯詩。我下場挑戰,語多含譏諷之意,激起了他們的憤慨,將我堵在了翼然亭。

  “後來,周閣主得知我是陶仲鈞的弟子,便命人將我接上天清閣。我提出要和他辯經論道,他卻說他是長輩,贏了我勝之不武,問我有沒有膽量與他的一名女弟子比試,若我能勝過他那名女弟子,便算我勝了他。

  “當時的我,目中無人,又豈會將一個女子放在眼內?覺得周閣主這話是在羞辱我,可又不能不應戰,只得憤然地答應了。周閣主便叫出了他的那位女弟子——”

  方道之的眼睛微微眯了起來,仿佛要穿透滿山的寒霧,看清遙遠記憶中的那個身影,“……她走出來的時候,我忽然間明白了,‘腹有詩書氣自華’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謝朗心中一動,忍不住問道:“這位女弟子,是不是故去的薛先生?”

  “是。”方道之雙眸一黯,沉默了好一會,才續道:“周閣主說她叫薛季蘭,是他的關門弟子,我見她比我還小上一歲,便瞧不起她。這份輕敵狂妄之心,讓我心浮氣燥,最終敗在了她的手下。

  “我敗在一名女子的手下,羞憤難當。周閣主卻還讓她送我下山。我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往山下走,心裡卻很難過,恨不得回去在恩師墓前一了殘生才好。薛季蘭一直默默地跟在我身後,到了山腳,她忽然用很輕蔑的口氣問我,有沒有膽量和她再比一次。

  “我沒有立刻回答,她就笑道你是不是怕了?我脫口而出,誰怕了?她說你要是不怕,明年的今天你再來,我們再比一次,就怕你不敢來。

  “我離開孤山,冷靜下來之後覺得自己輸在光會埋頭苦讀,而實際的歷練不夠。於是我沒有回涑陽,那一年,我遊歷天下,每到一個地方,便找當地有名的學者辯經論道。一年之後,我滿懷信心地重上天清閣,和薛季蘭在翼然亭激辯了一整夜。”

  謝朗聽得入神,忙問道:“誰贏了?”

  方道之輕嘆一聲,“還是她贏了。”

  謝朗遙想當年薛季蘭的風采,心生嚮往,嘆道:“要是我早生幾十年就好了,也可一睹二位先生的風采。”

  方道之微微一笑,似是不勝風寒,將雙手攏入袖中,淡淡說了下去,“比完之後,她還是那句話:有沒有膽子明年再比?我自然又應了下來。我又在外遊歷了一年,這一年,我甚至去了北梁、南梁等國,闖下了不小的名氣,當時天下人說起涑陽方道之,都十分尊敬。我卻知道,如果我贏不了薛季蘭,我便永遠當不起這份尊敬。

  “第三年,我如期到了孤山,還是在翼然亭,一夜的激辯,這一次我與她不分勝負。辯完後,我不等她說話,就說道:我明年再來,一定要贏了你。她當時笑了一下,我迷迷糊糊地下了山,一直到山腳,還在想著她那個笑是什麼意思。

  “又過了一年,我博學的名聲在殷國達到了頂點,快到三月初十,我滿懷期待地往孤山趕,心裡想著這次一定要贏了她。我比預期的早到了半天,到翼然亭時,她還沒有出現,只有兩名天清閣的弟子在那裡對著滿山桃花作畫。

  “我不想橫生枝節,便在一邊的樹林裡靜靜休息。卻聽亭中的一人說道:師姐,你說明天的下任閣主選拔大賽,誰會勝出?那名師姐便道:還用問嗎?自然是薛師妹。

  “我聽她們提到她的名字,便用心聽了下去。那年紀小的又問:閣主早就在很多場合公開說過,想讓薛師妹繼任閣主,為什麼還要舉行這次選拔大賽呢?那師姐答道:你這就不知道了,武師兄一直為了這個不滿,昨天譏諷了薛師妹幾句,薛師妹當時沒有反駁,起身便去了閣主房間,她與閣主關起門來談了很久,閣主再出來時,便宣布要通過比賽選出下一任閣主。其實薛師妹是想著反正武師兄不是她的對手,為免這些人不服,索性光明正大地擊敗他們,樹立威信。

  “我當時聽了這話,心裡說不出是什麼滋味。在林子裡呆坐了很久,薛季蘭來了。她見到我就笑了,似乎很歡喜的樣子。我們從下午一直辯論到子時,這一次,卻是我贏了。

  “我終於贏了她,卻沒有預料中的那麼歡喜,她輸了,卻笑得很開心的樣子。那天晚上,孤山的桃花全部開了,香氣熏得我心魂不寧。她猶豫了一會,問了我一句話,我卻沒有一下子想明白她那句話的意思。唉……”

  方道之停住話語,長長地嘆了口氣,滿是唏噓惆悵之意。

  謝朗見他停在了最關鍵的地方,心頭痒痒,忙問道:“方先生,師叔祖問了您一句什麼話?”

  方道之轉過頭來看著他,唇角微有笑意,“你叫故薛先生一聲‘師叔祖’,卻稱懋修為‘方兄弟’,我與故薛先生又是平輩知交,這輩份怎麼算呢?”

  謝朗知他取笑自己當日在長老大會上的驚天之言,不禁俊面微紅。

  方道之重新將目光投向竹海,輕聲道:“她問我:方兄,你願不願意在以後的每一年,都與我辯經論道?”

  風停止了,方道之象凝化成了岩石,一動不動。

  謝朗將薛季蘭這句話想了一遍,輕輕地“啊”了一聲。

  “是。明遠,你都想明白了,我當時卻不明白。”方道之嘆道:“我很快就回答,好啊,一言為定,就怕你贏不了我。

  “她聽了我的話,臉都紅了,我莫名其妙地也說不出話來,我們就那樣靜靜地坐在亭子裡。天快亮時,天清閣傳來早課的鐘聲,她才向我說道:方兄,今天閣中有件大事,待這件事一過,我再帶你去見師父。我不明白她為什麼要帶我去見周閣主,我一聽她說起下任閣主選拔大賽便覺心煩意亂,脫口說道:不用了,我還要趕回涑陽,下個月我要和恩師的女兒成親。”

  謝朗不禁扼腕嘆惜。

  方道之苦笑一聲,“她聽了我的話,‘啊’了一聲。過了許久,她面色蒼白地看著我,問道:方兄,你已經訂親了?我點點頭,說因為恩師去世,未婚妻要守孝三年,所以拖到今年才成親。她呆了很久,苦笑了一下,說:原來方兄下個月就要成親,只怕我不能喝方兄的喜酒了。我頭腦發昏地說道:以後你來京城的話,請到我家作客。她笑了一下,看著我說道:方兄,今天是天清閣下任閣主選拔大賽,不知方兄可願意成為觀禮者?

  “我以為她想讓我見證她登上閣主之位,便應下了,隨著她上了天清閣。一路上,她再也沒有和我說過一句話。

  “周閣主看見我很開心,讓我坐在他的身邊,很親切地和我說話。比賽進行到黃昏,勝出的是那位武師兄,周閣主便站起來,問還有沒有要挑戰的?他問到第三遍時,薛季蘭站了出來,說我要挑戰。

  “大家都很平靜,好象就等著她站出來一樣,但周閣主卻很驚訝的樣子。他看了看我,又看向薛季蘭,問道:季蘭,你想明白了?她說想明白了。周閣主又說:季蘭,你是女子,如果繼任閣主,需得終生不嫁,你可得想明白了。她沉默了一會,低聲說:弟子想明白了,弟子願意終生不嫁,將天清閣發揚光大。

  “我當時呆坐在一邊,心裡一時清醒一時糊塗。周閣主再看了我一眼,又問她:季蘭,你前天不是和我說,不想接任天清閣的閣主嗎?因為你這樣說,我才舉行選拔大賽啊。

  “我忽然間全明白過來了,我看向她,她也正看著我。可我沒有勇氣站起來,更沒有勇氣說話。她等了很久,轉過頭去,看著周閣主,說:師父,您一直對我寄予厚望,我不能辜負,我願意繼任閣主之位。”

  九一、狂風吹沙始見金

  謝朗聽到這裡,忽然間明白了方道之今天叫自己來說這些話的用意。他囁嚅道:“方先生,我……”

  方道之卻沒有停住回憶,他凝望著西面的天空,繼續說了下去。也許他這一生,永遠再也沒有機會將這些事情說出來,只有這一刻,他才可以在陽光下,將壓在心底的回憶晾曬出來。

  “我回京後不久便成了親,我的妻子性情溫婉,勤儉持家,孝順公婆,一切以我的意思為主。我又獲得了先帝的器重,經常宣我入宮諮詢國政,世人都尊稱我一聲‘方先生’。

  “可我對一切都提不起什麼精神,婉拒了先帝讓我入朝為相的旨意,也不想收什么弟子,就住在這山上,聽聽佛鐘,看看竹海。

  “沒多久,我聽說她接任了閣主之位,便給她寫了一封道賀的信,她也回了信。後來,我們一直有書信來往。

  “當今陛下當年是景王,有一天來拜訪我,忽然問我:這世上是否有人比我的學問更強?我說有,天清閣薛閣主便勝過我。沒想到兩個月後,陛下竟然將她請到了涑陽,讓我們當著眾人的面在王府內辯經論道。

  “那天晚上,我夫人也應先皇后的邀請去了王府,她們坐在珠簾後觀看了我與薛閣主的辯論。回來後,夫人忽然說了一句:難怪你說要讓女兒多讀點書。從此以後,我便很少再看見她笑。”

  竹林上空繚繞著辱白色的霧,謝朗心頭也似籠罩了一層這樣的霧。他細想著方薛二人的往事,咀嚼出千般滋味來。

  “明遠,故薛先生去世之前兩個月,給我寫了最後一封信,拜託我照拂她的女兒阿蘅。”方道之轉過身來,靜靜地看著謝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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