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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自己都沒意識到要走三天。

  是個犟脾氣的小女人,外表看著柔,內里卻要強。自從把她娶進門,便一直捧在手心裡寵著,就怕她受了委屈,想起梅孝廷,心裡會覺得落寞。後來寵著寵著便寵成了習慣,一點兒苦也捨不得她受。此刻卻不知道被虜去了哪裡,人是昏著還是醒著,那些亂黨有沒有為難她,孩子又怎樣……

  庚武長臂枕著後腦,修偉身軀橫在床榻上,想起白天看到的那一灘血,內心便如針扎一般刺痛。

  “嚶~~”姐弟兩個抓著娘親的睡褂吃,睇見爹爹沉思,便翻著身子滾到他這邊。小手兒扣著庚武的臉龐,不許他想呢。

  床一空,咿咿呀呀的稚語也顯得那麼單薄,不似她在時,咯咯咯環繞耳畔,叫人滿心裡踏實。庚武便把姐弟兩個兜進臂膀,親親小腳丫子,被子蓋起來:“排排睡,明天爹就給你去找娘!”

  “呼——”油燈熄滅,漆黑里聽見兩聲哭啼,還有男子低柔的安撫,一忽而便安靜下來。許是白天嚇著了,半夜裡頻頻驚醒,小丫頭纏爹爹,小麼兒也討抱,哪個都得疼著護著。這一刻想起秀荷那句:“看你生的三隻狼崽兒,把人看的,寸步難離。”方曉得她往日裡有多辛苦,又想起自己曾笑過她偏頗,不由心中歉然,心疼她,滋味恁般不好受。

  一夜無眠,第二天早上醒來下頜上青茬一片。阿檀推開門進來,悄然唬了一大跳。透過銅鏡看見庚武穿衣的勁朗身軀,卻又心弦兒怦怦,為那男人味的感覺。

  手腕上搭著新烘乾的尿布,小心翼翼地端著盆子,怕三爺記起來昨天說過要讓自己“滾蛋”,低著頭不敢吭聲。

  庚武也懶得說她,邊扣著衣襟邊道:“奶娘剛餵飽,應該就要睡著,你在旁邊哄一會兒,我去辦點事就回來。”

  “啊呃~~”床上兩隻尿了褲子的正在玩腳丫,大早上醒來就不肯睡,一定鬧騰到現在。庚武貪愛地看了一眼,避開兩個的視線出去了。

  大張在胡同口等,看見庚武出來,便把帘子撩開:“大哥來了,約了拉瓦夫婦在半個時辰後,這會兒過去剛剛好。”

  南洋商人勤勞樸實,在他們眼裡華商總是油滑些,不簽商契總是不踏實。但這筆生意庚武卻是一定要做的,哪怕折本兒也要做。四年前他梅家設計陷害,幾日之間偌大庚家被抄,兩個才二十出頭的哥哥與老太爺相繼而亡,父親亦在北上服刑過程中逝世,留下一屋子寡婦孤兒。這筆帳庚武勢必要全盤討回來。躲去南洋是麼?叫你在南洋一樣漸至衰零。

  庚武便應了聲:“好。”撩開鴉青色袍擺上了馬車,問昨晚上可有打聽到梅孝奕消息。

  大張低聲道:“梅家老大從前天出城後,主僕兩個壓根就沒再回城裡過。倒是看見德壽那老頭兒拐去了綠錦街,進了家小院。叫個乞丐過去假裝扣錯門,裡頭住著兩姐妹,聽說是莊王府遠房外甥的私宅,家裡老婆不會生,又善妒,偷養在外頭孵崽兒。結果姐姐也不生,就把妹妹也叫去一塊兒糊弄。那外甥在莊王府二爺跟前當差,很是得寵,一兩個月難得回來一趟。德壽把她姐妹倆遇見,一個有銀子兩個發騷,三個人就時常趁那外甥不在的時候鬼混。又怕被那外甥發現了打死,鬼鬼祟祟的,扣了老半天才開門。”

  莊王府二爺在軍中擔任要職,既是他府上外甥,還是親信,只怕暗裡頭想巴結的人不少,得罪了可沒好果子吃。正好醇濟王府因為鐸乾和善珠的婚事,這些年也和莊王府不對盤,聽說鄉下莊園近日還為幾片地打過架,這玩兒起來倒是一出難得的好戲。

  庚武凝著眉宇聽,當下便如此這般的吩咐了幾句。

  大張應誒,又道:“姐妹兩個做賊心虛,經不起嚇,再給她點兒甜頭哄哄,必然乖乖聽由擺布,就不曉得那老東西上不上當。”

  庚武勾唇冷笑:“德壽那老畜生想要香火想瘋了,找個大夫使點兒銀子,說有,必然就信以為真。只要他當了真,叫那老妒婦中計可就輕而易舉。”正說著,已到崇盛商行門口,二人便一前一後下了馬車。

  雪後初晴,大街上行人往來如梭。對街布告牆上貼著大頭畫像,兩個青壯漢子、一名老漢與豐腴婦人。鬧山匪呢,聽說把宮中老太后的路都劫了,搶了兩車的寶貝跑路。

  嘖,腦袋被驢踢,不想混了。小小一群山賊,連皇帝老子的家當也敢搶。

  可不就是,這回抓到要殺頭的。聽說還虜走一對女人孩子,就不曉得是哪個宮裡的娘娘皇子。

  嘶,要真是個娘娘……這艷福,就被殺頭也值了。

  一群人擠眉弄眼、喲嘿訕笑,暗自勾想著那銷魂畫面。

  庚武在階前聽見,腳下步履微滯,回頭看,但見並無“亂黨”字眼,猜不出鐸乾是否真不質疑,還是也聞出了甚麼風聲,故作輕描淡寫引蛇入瓮。

  想了想,又吩咐大張另外放點風聲出去,讓梅二過得不那麼滋潤些,怎樣也把他梅孝奕逼出來。

  清晨的稀薄陽光打照在他清雋面龐上,那五官精緻如削,狹長雙眸中睇出的卻是豺狼狠鷙。本就是為商之人,不是不會玩狠,是沒逼到份上。

  大張暗自唏噓。

  二人踅上會客廳,與拉瓦夫婦簽下商契,庚武便獨自往寧富胡同里來。

  寧富胡同名副其實,位置處得隱蔽,實則卻多是達貴人家的私宅。得寵的大太監們也有,聽說還在宅子裡豢養男倌女寵,但大伙兒對此也都睜隻眼閉隻眼。比如陸盞,外面就私傳他和梅孝奕。

  因著時辰還早,胡同里住的又都是慵懶主戶,高牆窄巷內並無甚麼人影。風把人袍擺撲簌輕揚,那步履走得穩健,隔夜落雪尚無人清掃,在腳後留下一地持重。抬頭看見一道淺碧色倩影窈窕而出,是素玥,手上提著一缽食盒,靜悄悄走著。撞見庚武攜風凜凜地從對面走來,不由滯了一滯,清麗眼眸中溢出瀲灩,隱隱欲言又止。庚武卻不等她,直接掠過她走過去了。

  素玥便落寞下來,立在路中,淡淡道一句:“我試探過了,她和孩子不在他們手上。”

  庚武似乎並未聽見,修長雙腿繼續往前踅步。

  她看著他清偉的背影,那背影已不同於從前,從前是男兒不諳風月,而今卻是為人丈夫的固守無情。心裡便抑不住酸楚難受。她曾經也抱過他,把他的手環在腰上,就在分開前大醉的那個晚上。她以為他應該懂得了的,女人的皮膚和男人的哪裡一樣。可惜他醒來卻把甚麼都忘卻。

  素玥咬了咬下唇,不甘心又問:“你就這樣以為的我嗎……你以為我故意害的她?”

  “有必要麼?”庚武回頭看過來,狼眸里有銳利冷光,且不耐煩。

  他終於回頭看她了,但凡觸及他女人的,他才肯動容。素玥仰著下頜:“但你從前卻不是這樣看我。”

  庚武冷冽地勾起唇角,似在聽一個笑談:“是麼,那麼你認為我從前如何看你?”

  胡同里寂靜無聲,二人目光對看著,風把女人的碎發拂上眼帘,不知是膈得難受,還是因為什麼,她的眼眸里漸漸鍍上了水汪,愛與怨與獨立人間的孤落。庚武其實是看懂的,但是他不想看得太深。

  素玥的心便因著他的冷絕漸漸沉寂下來,是啊,他從前可不就是這樣看自己的麼?沒有喜愛,只有不耐煩……但那時明明卻有責任,不情不願地把自己掛在心上。

  ……還不如一直就在那荒蕪的大營里關下去。

  低頭看著手上的湯缽,眨了眨眼睛,忽而抬頭扯開嘴角笑:“是沒什麼不一樣,只是我心裡以為會有不一樣罷。我是故意不等她,但是我沒有想過要害她,我還不至於因為嫉妒去害她的命……如果是這樣,倒不如把從前的事兒都說給她聽。”

  素玥說著就走了,走兩步揩了揩眼角,沒有回頭。

  庚武睇著她清羸的背影,默了默,轉身嘆道:“她是我娶進門來的女人,為我生兒育女,和這世間所有女人的分量都不一樣。不管曾經我與你經歷過什麼,既然已娶了她,便都不會影響我對她的愛有半分保留。你等不等她是你的自由,我護不護她亦是作為丈夫的責任。那人殺了一個,之後還會有下一個,天下不會因此而變更。你最好早點離開,不要再同那群人摻和,我沒有耐心,超過忍耐的天數,別怪我什麼話都不留。”

  他什麼也不知道不記得,他就這樣說。素玥想起母親被扯著頭髮拖走的畫面,擦擦眼睛:“我不要你管。”拐角打了個彎,忽而看不見。

  庚武便逕自往前走。大宅門前皚皚白雪一片,有僕從在門前弓身清掃,見庚武面生,便上前攔阻:“嗨~~,這位爺您找哪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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