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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善珠正在看秀荷,她在看她的眉眼,看她的一顰一笑,那女兒花容上可找見昔日紅角兒的影子,亦能捕捉見鐸乾的蛛絲馬跡,不怪他能在人海茫茫中一眼把她認出來。

  血緣的牽連又豈是輕易能夠了斷的?

  聽見太后同自己說話,猛然回過神來,有些心不在焉:“……哦,多少年的事兒了,難為太后娘娘還記得這樣清楚。”

  老莊王妃不滿意善珠這樣回答,這是什麼意思,模稜兩可的,倒好像在說恩愛只是從前,如今不好了似的。被這個戲子所生的聽去,倒叫她誤以為有空子可鑽了。

  便咳了咳嗓子,暈開麵皮笑道:“說起來還是太后您看人眼神兒准,當初您做主這樁婚事的時候,我和她父親對女婿多少還有點沒底。不想成了親之後竟果然收了心,兩口子和和氣氣過了這麼多年,對善珠也一心一意的,從來也沒出過甚麼紕漏。”

  善珠明白過來母親的意思,便意味深長地看了秀荷一眼,笑笑著接過話茬:“阿乾他就是面冷心暖,對人好的嘴上不說,都在行動上。母親從前總誤會他。”

  太后聽得樂呵呵的,轉臉對秀荷道:“瞧瞧,都老夫老妻了,還總這麼袒護著,誇她幾句吧也臉紅。要不怎麼說女人家沒生過孩子,就永遠留著顆姑娘心……喲,看樣子你兩個還不曾見過。她就是你義父的王妃,你得管她叫義母,快過去認個臉熟,今後就是一家人了,呵呵。”

  示意秀荷過去給善珠見禮。

  “太后說得是極,王妃看起來好不年輕呢。”秀荷應是。那母女二個話中之意瞭然,她又豈能聽不出來。但她想了想,心中竟然並不起甚麼波瀾。好像鐸乾之後對哪個女人好,都與子青無關。他們口中提防的紅角兒小燕笙,在秀荷的心中卻只是子青。小燕笙的故事中有鐸乾,而子青卻是和關福生活在一個屋檐下的清淨女人。關福對子青好,鐸乾對善珠好,這二者並無甚麼牽連。

  秀荷對善珠揖了一揖:“見過端王妃。”叫不出來那聲義母。

  “好,你我不必見外。”善珠點點頭,有些訝異秀荷的淡然,她以為她起碼應該對自己有一點仇視,但竟然沒有。

  保養得宜的臉容上帶著笑,暗將秀荷上下打量。這靠近了細看,方才覺察出來不同。當年的那張臉是清絕的,靈魂在戲台之上風華盛綻,旦一墮入塵埃就意味著她死了;而眼前的這個,卻是煙火的,冷暖知味,能守一日三餐柴米油鹽的愛。

  善珠驀然想,但凡從前的小燕笙能有這丫頭一絲煙火氣兒,那麼輸的就是自己了。

  那洞房花燭夜裡映入眼帘的全是紅,著一身新娘喜服枯坐在床沿邊,只能看見蓋頭下一方被夜風拂冷的裙裾。老端王命人把窗兒門兒都用大釘子釘起來,怕兒子白天見了那婢子生的賤丫頭,心又不肯安,但他卻一腳把窗子踢開了。她那時候本也是忐忑的,怕他會不顧一切地衝出去找她,畢竟那個女人懷了他四個月的骨肉。

  但他竟然沒有去,他似是在窗邊站了許久許久,久到她的腰谷兒都支麻了,然後忽然踱著方步走到她跟前。他把她的蓋頭掀開,用秤桿挑起她的下頜:“聽說你執意要嫁予我為妻?”

  他的語調很冷,那令人仰視的冷仿佛能把人洞穿,是他對所有女人的一貫態度。但那紅燭搖曳下線條冷峻的五官卻叫她心動,她從未這樣近距離地看過他,呼吸都有些緊蹙了。王府里正經調教出來的嫡郡主,不會像那三教九流的戲子在婚前就與人媾禾,處耔豐媄的身段被喜服飽滿包裹著,胸襟在他的注視下一起一伏。迫自己迎上他凌然的目光:“是……我也知道你和她……或者你也可以此刻就把我休出去。”

  她的聲音很低,卻一字一頓很堅定。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寂靜的庭院裡忽然傳來老端王排山倒海的咳嗽。

  “哎呀,老王爺您又嘔血了!”繼而被僕人焦切的呼叫聲打斷。

  她看見他的容色似是在沉痛掙扎,頃刻卻又隱匿得尋不見痕跡。

  “胡思亂想些什麼,歇下吧。”他咬著下唇,目光有些陰冷。修長指骨摁上她殷紅的盤扣,然後把她覆在了香軟的喜褥之上。

  光陰隔去了十多年,她此刻都還能回憶起那天晚上的每一個動作和每一絲疼痛。他的掌心是那般的乾燥而涼薄,像什麼,就像是傳說中那幻化為人形的男蛇,在她的胸前、蝴蝶骨、腰際和豚間輕滑。暗夜中她的心跳到了嗓子眼,再聽不見這世界任何的聲音,只剩下他忽而沉重忽而喑啞的男兒喘熄。他吻了她的唇,她看到他目中的蒼涼,只一瞬,然後便迅速地滑落到脖頸……一路游弋,然後驀地與她融而為一。

  並不只是為了應付,他把一個男人該為女人做的,都給了她。動作是那般的稔熟,遊刃而有餘,仿佛在修繕一件器物。她在他的引導下如同汪洋里隨波逐流的扁舟,他叫她去哪兒她便去哪兒。她幻化成了他的支流,失去了自由支配的魂靈,都只剩下來他的氣息。

  “燕笙……”在最痛最深的時候,他卻叫了那個女人的名字,幾不可聞的小聲,表情亦極是絕望和痛苦。但她卻聽見了。她甚至可以想像他們兩個在自己之前所有靈魂交抵的痴纏,但她的惆悵卻只是短短一瞬間,立刻就被他充溢的滿足湮沒了。

  ……

  第二天早上忽然下了一場大雪,老端王愛護兒媳,不讓她去病床前請安。庭院裡白雪皚皚,沒有女主人的府邸顯得冷悄悄的,她坐在窗前梳妝,看到他枯站在滿樹冰棱之下,黑亮的墨發在風中輕拂,身量筆挺而孤清,她的臉就紅。

  老桐掛著黑眼圈,卷一身寒夜的冷涼,低著頭在對他說些什麼。他的側臉異常冷峻,忽而把樹枝“哐嗤”一折,尖利的冰棱刺進了掌心,頃刻溢出來一掊鮮紅。她手中的篦子驀地抖了抖,差點兒扯下來一縷青絲。

  以為是那個懷了他骨肉的女人拿喬在鬧,心中忐忑起來,怕他會不會出去,然後被那個女人哭一場,心就又軟了,今夜不肯再回來。

  戲子哭起來總是叫人肝腸寸斷,她怕他從此以後把她冷了,安置在府里做個空頭王妃,用來安慰病重的老端王、吸納莊王府的勢力支撐。

  但他竟然也沒有。那天晚上他依然留在她房裡,繼續履行著昨夜的一切。她的身子尚且是處子的嬌瑩,因為從小養護得好,握在掌心裡還有些嬰兒的軟瑈。他似乎在她那裡很是迷醉,後來也都沒有冷落她。雖然每次依舊並不怎麼親她的唇,但其餘的每一處都事無巨細,契合到完美無缺。三日後回門,亦在父母兄長面前給足了她面子。

  早先她以為他在裝,所有得到的都惶惶不安,怕哪一日忽然又都無去。但一直到老端王去世,又等了一年,兩年,三年……等到了很久以後她才知道,那個女人早在他洞房當夜就走了,老桐找了一晚上都找不到人影,後來便再也沒有聽他提起來過。

  她的惶惶不安便也在歲月中逐漸消淡了,以為隨著年華的繼續流走,他心中的那一塊空缺早晚總該要隕沒,然後生命中都只剩下她善珠的全部。哪兒想呢,竟然還是來了……都過了小半生了還來,那又何苦當年慪氣離開?

  善珠想知道小燕笙的消息,輕撫著貴妃圖,彎眉笑道:“這針法有南有北,糅合得渾然天成,是誰教你的?繡得出巧極了。”

  秀荷柔聲應道:“小點的時候是阿娘教的,十二歲末進了繡莊,由繡莊上的師傅教,再大點兒就是自己琢磨了,一來二去就混淆得稔熟。”

  “倒是個靈秀的丫頭,那麼你娘後來一直靠賣繡品為生麼?這次怎麼沒隨你一同來京城。”善珠說著,又覺得“後來”這個詞用得有些不對,好像自己一直窺探她的生活似的,便笑了笑。

  眼神中稍許憐憫,又或者還有絲僥倖——或是日子清苦,現在已經人老珠黃。

  第105章曇花故事(中)

  紅姨總說阿娘上輩子也不知道欠了誰,一個女人家,這輩子連花轎都沒得坐一回,就這么半推半就地給兩個男人做了夫妻。阿娘死的時候,紅姨摟著秀荷,哭得連聲兒都消了音。

  但子青是個要好的女人,從前日子過得清朴,一家四口人走出去卻都是體體面面,打理得乾淨又整潔。她繡工好,衣裳破了補在內層,外頭再繡上些花樣兒把痕跡遮擋,就算是打了補丁也叫人看不出來。秀荷與長河兄妹倆個,小時候從未因為清平而受到過甚麼奚落。

  秀荷並不想看到子青被善珠這樣憐憫,便簡單道:“家裡有阿爹,還有個哥哥,爹爹腿沒傷前給大戶人家做釀酒師傅,哥哥進山打獵,娘就在家裡養著。日子雖然不富裕,但也不缺什麼,不需要她做工養家。但她來不了了,在我十二歲那年她就已經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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