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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哦呀,他偏就愛看她對自己不溫柔,蹙起眉頭像一隻粉白的生氣的兔子。

  原本以為那就是個天生不耐煩的性子,後來才知道不是。她在另一個男人的面前,乖順得簡直與他七年印象中的判若兩人。

  看一抹緋紅對襟褂兒立在柱子旁,看得梅二有些痴。肚子也癟了,腰肢收起來,胸脯迎出去,是個真真正正的少婦兒了。

  他最後一次看見她是在什麼時候?二月里春寒未褪,大雨將落前的烏雲把金織廊橋籠罩得一片黑,兩個人踩著木頭橋面從神龕前擦肩而過,她腆著六個月的嬌挺挺的大肚子,心思全在她自己的身上,不知他掠過她身旁時曾對她痴怨的一目深凝。忽而走到了橋尾才恍然回頭,但他卻已經不在了。他躲在暗影里偷看她,他那時形銷骨立,才從堇州府大獄裡放出來,像一隻無魂的野鬼。他不知道還能和再她說些什麼,也不想看到她失望而憐憫的眼神。她的男人把他害得那樣慘,差點在牢里幾經結果了性命。

  後來他就走了,在她的宅子外站了一宿之後就走得乾淨,從此都沒有想過再回頭。

  梅孝廷淡淡地問:“哦,你的孩子呢?是丫頭還是小子。”

  他連她生下孩子都不知道,看來之後確實沒有再去打聽過她的消息。

  “都帶來了,一個丫頭兩個小子。”秀荷看了一眼梅孝廷身旁的小柳春,小柳春的眼神驕傲和淡定,和梅家所有的女人都不同,沒有那一股老宅的扭擰和陰氣。卻似乎在凝著自己看,好像很感興趣的樣子。

  秀荷就說:“那麼我先走一步,孩子們還在家裡,怕醒來看不見我了要哭。”

  “生得這樣多……你總是出乎我的意料。可要我們順路送你一段麼?”梅孝廷的眸光在聽到“丫頭和小子”的某一瞬間微微暗了暗,想起張錦熙早產的那一團小肉,但也只是一瞬間,繼而又撫著小柳春的手勾唇淺笑。

  小柳春很大方:“你去送她吧,我就在這裡等你,並不著急。”眉梢有流光,眼中煙波輕舞,是個自信的女人,只是好玩地打量著秀荷——江南大戶人家少奶奶的味道原來就是這樣,哦呀,她還沒見過他在南邊的那個女人,聽說快要病死了。信偶爾有來幾封,但都不見他拆開看,他到底有多不喜歡。

  “不麻煩你,走幾步路就到了。阿檀,我們走啦。”秀荷並不喜被這樣打量,但她也並不想和眼前這個據說很像子青神韻的女人搭訕。他們都說兩個人像,但她覺得一點兒也不像,秀荷是子青的女兒,她只稍認真看一眼,便能分辨出那內里風骨的不相同。

  微微一揖,叫阿檀把藥包拿上。

  走幾步路就到……

  “好,那麼你多保重。”梅孝廷放下二郎腿讓了一讓。老大夫正在給小柳春把脈,小柳春的狐狸毛披風從肩頭滑落下來,他的眼睛並不在看秀荷,只是幫小柳春把披風掛上去。本來也沒有真心要送她。

  街邊曉風淺盪,秀荷聽見裡頭小柳春問:“阿廷,你走神兒了,你在想些什麼,剛才的那個女人她是誰,還從來沒見你與哪個女人說過這樣多的話。”

  梅孝廷回答,聲音在古樸的老藥房裡顯得清涼:“哦,她是我大哥的小姨太從前在繡莊上的女工。我什麼也沒有想,大夫剛才說你的嗓子怎樣了?”

  “不要是你在老家的女人就好,我跟你,圖得就是你的不三心二意。”

  “傻瓜,胡思亂想些什麼。女人愛了一個就夠,其餘的都不過是過眼雲煙……”

  世間浮生滄瀾,人來了人又走,漸漸便把那聲音遠去在身後。

  阿檀支吾了一下,說道:“三奶奶,這個人先前在咱家門前站了一晚上。那天晚上你在鎮上沒回來,董媽和我兩個人守著宅子。雨下得可大,他淋了一身濕,董媽叫他進來避避,他默著不肯進,蕭瑟得像只漂亮的男鬼……我還一直就以為是見了鬼呢,今天才知道原來他是真的出現過……”

  “……哦。後來呢。”秀荷的帕子緊了又鬆開。

  “沒有後來了。”阿檀看三奶奶似乎不在聽,又或者在想些別的什麼,然後便無聊地閉了嘴。

  ……

  街角拐個彎,滑進去就是銅錢胡同,掌柜的說得沒錯,幾步路的功夫就到。

  深幽幽一條寂寥窄巷,胡同口擺張矮凳,有黑臉長鼻子的老漢坐在凳上給人補鍋,“西瓜西瓜”,鐵器摩擦的聲音聽得人毛孔悚然。一路沿著高牆暗影往前走,穿堂風肆無忌憚,把人的裙裾吹得撲簌簌向後輕揚。

  巷子太老,太陰,又太長。聽說那醇濟王府撞死的婢子娘被人抬出來,腦袋上的血一路沿著胡同尾滴到了胡同口,後來不知道被送到哪兒去,又不知道什麼時候胡同里便鬧起了鬼,人們搬走了,然後醇濟王府的風水和陰德就也給損了。閻王不派人往醇濟王府投胎,除了老王妃生下的三個兒子,孫兒輩里就只有一個病歪歪的世子爺,還不成材,鎮日裡就知道花天酒地光敗家。

  但戲班子都摳門,學徒呆的地方可不管你有鬼還是沒鬼,反正都是髒雜亂。等到你熬成了角兒,然後甚麼珠寶首飾、甚麼高檔寓所就都給你備上了,你出來進去便成了人上人。

  “我與你前世里姻緣有分,初相見兩下里刻骨銘心,詞偏短意偏長纏綿無盡……”一絲低清的唱曲兒把人心幽幽牽引,聽見那破落矮牆內傳來女孩兒的哭啼,還有少年們吊嗓子的聲音。

  尋著聲源往裡頭走,果然看到一扇斑駁的褐木舊門。門扇半開銅鎖半垂,聲音從裡面傳來,叫:“娘——,娘——,你不要打我,我要我娘……”

  子青……

  夢魘一般,只聽得秀荷心間一悸,猛一下便把門推開來。

  她的神情嚴肅卻又飄忽,倒把裡頭的人們嚇了一跳。

  那師傅是個老頭兒,六十上下鬍子斑白,粗糲的手指正把女孩兒的耳朵上提著,皮鞭子一下一下地往她身上抽。看見秀荷進來,本來正要斥罵她多管閒事,但看她衣裳華美,卻又不敢發作。粗著嗓子問:“這位少夫人您找誰?我們這兒的孩子來路都正,都是父母家長簽字畫押送進來,您要買奴才請您上別處去,這兒可是正經戲班子。”

  秀荷看著女童淚花楚楚的眼眸,神思恍游:“你幹嘛打她?”

  師傅儼然覺得這少婦人是多管閒事,暗舒了一口氣,吊著嗓子道:“喲,這您可就是外行了。咱吃戲台上這碗飯的可不容易,想成角兒,那還真就要學會吃打。不打不成器,我打她是她的造化,是我賞她臉兒,是祖師爺看中她能吃這碗飯。我要不打她,她將來就只能套面具扮花臉打雜兒。從前小燕笙就是這麼打出來的,如今小柳春也是,您不懂別亂摻和——”

  一邊說一邊把秀荷請出門,砰一聲關緊咯,鞭子和女童的哭聲再次響起來。

  門葉子把女孩兒清秀的淚眼隱匿,六七歲上下的年紀,哭著娘哭啞巴了也沒人應她。秀荷心裡想起子青,又想起乖嬌嬌的小甜寶。子青說她不愛唱戲,但不唱就得挨打呀,受不住了就沿著胡同深處往裡跑,跑到盡頭就到家了。家也不是家,靠近了還是要打。

  ……

  人的夢也是奇怪,許多地方你從來不曾去過,夢裡頭卻熟悉,等到真的見到了,也不覺得有多麼陌生。那胡同的盡頭果然是座豪闊的高門大戶,階前石獅子左右高矗,漆紅的門外站幾名藍衣侍衛,冷冰冰的像一尊尊雕塑。

  秀荷站在石獅子旁看著,怎麼眼前便浮起子青小時候滿身鞭痕的模樣。

  聽“吱嘎”一聲,有轎子在兩步開外停駐。先下來一個清俏俏的大丫鬟,十七八歲年紀,穿一身粉裳綠裙,小抓髻上輕插一支花簪,個子不是很高,卻很抓人的眼球。

  然後再扶下來一個老嫗,約莫有六十上下,很瘦,顴骨很高,唇也薄,薄得像兩張紙片,連紅色都看不見了。周身的氣場莫名滲人。

  兩個人往台階上走,那丫鬟邊走邊道:“王妃其實不必這樣躲著,三夫人若是不講理,您就是在門前躲過了她,她也一定還得追到院子裡頭來。”

  老王妃唾了一口,聲音陰幽幽的:“我要是不躲她,她就得在大門前和我鬧。京城裡多少雙眼睛看著咱們家,這要叫人曉得她為了不許老三納妾,差點兒把老三那玩意都剁了,不曉得要被人怎麼笑掉大牙。她自己不生養,倒還不許別人生養了,這騷賤的骨頭。”

  醇濟王府到了成禮這一輩,就只有兄弟三個,還都是老王妃自己所生。再往下,除了成禮這房生下個兒子,病歪歪的,二十一二歲還整天花間柳巷不務正業,其餘兩個房裡都沒再有所出。暗地裡人們都說是因為當年逼死了那個婢子娘,還把人家姑娘賣了,血染了家裡的大柱,破了風水和陰德,從此斷子絕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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