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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鐸乾似乎也沒有聽進去。一句“大了十多歲”與“百依百順”,已經叫他關不住自己的心。

  那落日將屋堂打造得一片灰濛,他的魂魄遊走象外,忽然之間便飄入灰濛暗影之中,又遁回去那個幾經夢回的舊時光陰——

  他後來也常常想起她,想她怎麼就獨獨愛上了自己。

  生就一雙桃花眼,少時乃是京城排得上號兒的風流種子,經他之手的皆無往而不利,想棄便棄,從來也未曾有過失心。她不是一根擰骨,對誰人也不睬麼?如何竟捨得放下那當紅的名聲,肯給他這個風流世子爺懷上骨肉。

  老端王一抬轎子坐到醇濟王府,蹲在牆外不停不歇罵了一個上午,氣得醇濟老王爺派人衝到戲班子,當場就煽了她耳光踢她咒她。連這樣她都不捨得打掉骨肉……傻啊,他怎麼可能真娶她?

  告訴她私奔,那也只是一時情迷,中了那山盟海誓的蠱。

  她竟當了真,當真住在他給她租的小宅子裡,等著他把老端王的思想做通。

  沒了那紅角兒的驕傲光環,他看著她枯坐在樓廊之下,撫著少腹,滿面將為人母的慈愛與喜悅,怎就竟一夜之間看她卑微與可憐了起來。

  本來唱戲的女人,靠的就是青春與明面上的“處子”身份,你暗地裡被人怎麼玩沒關係,明面上可須得是光鮮女兒身。肚子都被人弄大了以後還想怎麼樣?翻身不得,任人宰割。

  那時候她看他的眼神漸漸也變得祈盼起來,再不似從前的驕傲。他後來去她住的宅院,都感到壓力。她已經不需要他哄她,自動做起了賢妻良母的角色,給他端盆兒,伺候他洗腳,像一個真正的妻子。他便又憐她,憐她只能依附自己而活,不忍心告訴她,自己一開始只是與與一群貴家世子打賭、想要與她玩玩的初衷。

  他更不可能為了她放棄將要繼承的王爵。

  但他依舊愛她。他會與成王府的三格格成親,在那之後,他一定會納她為妾,並履行寵愛她們母女的誓言。

  但已經來不及了,老端王為了和醇濟王府仗氣,把婚禮辦得非凡熱鬧,那紅妝十里洋洋灑灑,將整個京城都吵得沸騰。他著一襲墨黑禮服,素白的衣領一絲不苟,騎著高頭大馬在街心將身後的隊伍引領。那時的心中是快意的,並且都把她暫時忘記。

  卻忽然馬兒一聲嘶鳴,揚起前蹄險些將他撩傷。頓地扯緊韁繩穩住方陣,始一落目,竟看見她撫著三個月微攏的少腹清悄悄地立在馬前,那青衣戲子慣常的汪汪水眸中,忽而震驚,忽而痛恨,忽而卻又立刻變得冷寂。

  “鐸乾小王爺,你成親了,怎麼也不告訴我一聲。”她勾動嘴角,聲音很好聽,像那戲台上動人心魄的唱腔兒。

  他竟慌亂了,叫她一聲:“小燕笙。”後面的話卻一句都忘了要怎麼說,腦袋裡空空白白,忘記該對她怎麼解釋,是因為想要快點納她進門,才必須先把成王府的三格格迎進門。

  那個叫善珠的女人不是婢自所生,不可能被她在名分上軋一籌,但寵愛她卻可以得到全部。

  ……算了算了,你看那街心冷風吹拂,將她荼白的衣炔吹得向後輕揚,少腹圓圓隆起,再不似那四方梨園之下綺麗淒絕的紅角兒……這樣累贅。

  只這一瞬間的錯愕,後來便遺憾了經年。

  她等了他,等不見解釋,卻看到那喜轎內掀開的紅簾,那簾內一樣探出來一張嬌美華貴的臉兒。那個女人還是黃花處子之身,比她有底氣,是明媒正娶,說:“阿乾,是誰人擋在轎前吶?”

  他正想著怎樣措辭把兩邊都解釋,她竟不需要人趕。善珠的話音還未落盡,她便忽然轉過身子走了。

  “你要安好啊,好好想想欠我的該怎麼還。”她的聲音萋萋帶笑,竟像鬼魅飄忽。發綰得太淺,那擁擠看客中不知誰人把她一撞,一娓花簪便似長劍落地,虞姬留不住霸王的心,散下一幕黑髮從此將舊恩舊愛陰陽隔離。那一刻她的背影竟又悽美起來。她把戲唱到了台下,連轉身都不忘在舊人的心中扎一把狠刀,叫他一輩子忘不掉他欠她的情。

  一輩子自咎自責。

  ……

  大抵後來也是日子過得太辛苦,不然怎捨得把那一身戲子的清高都伏於塵埃。

  鐸乾的聲音拖得幽長:“她給你的鐲子怎麼不見了,去了哪裡?”

  秀荷不免奇怪起來,蹙著眉頭直言問道:“王爺可是識得我娘嗎?問得這樣多。”

  那雙水眸楚楚,眼中卻又不容於世的倔強……這倔強又是隨了她的母親。

  鐸乾適才察覺說了太多,忙不動聲色斂回心神,悅色道:“哦,倒也不是。京城裡有間瑞安戲院,荒廢了許多年,忽而來了個新角兒,又開張了。裡頭的戲唱得可好,你有空可以去聽聽。你母親當年也在那裡唱,她很用功,一夜唱成了角兒,人人都想捧她。本王記得她常戴這個手鐲,可她卻不理我。”

  鐸乾說著,自己呵呵笑起來。

  那雙眸間光影遙遠,又是上一回與自己說話說到後來時的模樣。

  秀荷不懂子青從前到底有過怎樣的故事,其實也並不十分想知道。只這樣落寞的神情卻叫人不願多看,便站起來,對鐸乾搭腕鞠了一禮:“王爺這樣抬愛,是我娘的榮幸。秀荷敬重王爺的威望,王爺在朝中辦案一向公平磊落,今次一番肺腑諫言,還望王爺明斷,莫叫無罪之人蒙了大冤,叫作惡之人繼續逍遙法外。”

  “爹啊、爹啊,抄了五十遍,祈兒手都快斷了,放我玩會兒吧!”一個八、九歲的小男孩跑進來,著一襲藍墨長袍,腰間掛著美玉,長得很是俊秀,卻調皮。抱著書,差點兒沒被門檻絆倒。

  老桐連忙顛著腿兒跑過去,把他在半中間扶住:“哎唷我的小王爺,快別這樣跑,磕著了腿兒,回頭王妃該念叨一整天。”

  “見過小王爺。”秀荷便對祈文也福了一福,告辭要走了。

  那裙裾娓娓,鐸乾看了忍不住又在她身後喊住:“對了,你嫁的那個凋落婆家,是你父親做主的媒約,把你許配給一個牢犯麼?”

  “是秀荷自己要嫁的,三郎他是個好男兒,他一直對我很好。”秀荷的臉又有點紅了。

  臉紅起來真像個小丫頭。

  鐸乾便知道她喜歡那個清雋後生了,又想起那日庚武在李府門前抱著秀荷出去的畫面,不由欣慰起來。

  還好沒有學了她母親的命格。她的小相公懂得把她護在手心裡疼她。

  祈文纏著鐸乾的脖子不肯放,鐸乾分不開身,只得溫和著嗓音道:“你去吧。今次所說的這些,暫時不要對外人聲張,該怎麼做,本王自有公斷。我與你母親有過幾面之緣,你不必怕我,今後只將我當做長輩就好。”

  “爹,那個姐姐她是誰?”祈文凝著秀荷的背影問。

  成王府三格格善珠不會生育,鐸乾膝下無子,又不肯納妾,便從宗族其他門裡過繼了個兒子。性子和夫妻兩一點兒也不像,很調皮很機靈,倒給安靜靜的端王府增添了不少活氣。善珠喜愛他,平日裡把他寵愛得不行,時常吹枕邊風,連帶著生性冷血的鐸乾也對他寵慣了起來。

  鐸乾凶他:“你自己都說是姐姐了,還能是誰?回書房去背書,晚上本王考你。”

  “呃,背背背,早知道不隨爹爹來堇州,還是呆在阿娘身邊好。”祈文淘氣地吐了吐舌頭,抱著鐸乾的脖子廝磨了好一會兒才去。

  屋堂復又空寂下來,老桐哈著腰問:“王爺,您這可是預備把她認下了?”

  落暮下的庭院裡光影橙黃,十六女兒一抹胭脂長裙搖搖曳曳遠去。鐸乾看著秀荷的背影,那影子忽而小下去一些,忽而又小下去一些,最後變作個三兩歲的小丫頭。穿一身粉嫩,扎著小雙鬟,眯著月牙兒奶聲奶氣叫一聲:“爹。”

  那個青衣女人聽見女兒叫爹,忽而也回來了。也笑盈盈地看著他,嗓音的靈動似那戲台上的唱腔兒,她說:“看,我把她領來了,你要把欠我的都還給她。”

  想到她當年離開自己後的悽苦與支撐,鐸乾的眼睛不禁有些酸。小燕笙,這一生,只要是她女兒所喜歡的,他必都盡力成全她。

  鐸乾對老桐道:“不要去打擾她。回去也莫對善珠說起,對外人也不要提及,尤其是醇濟王府,更是只言不能。”

  醇濟王府與漕台打人私交甚密,暗地裡的風言風語早已不少,只怕今日要翻案,本來結下的梁子就更大了。那醇濟王府自小燕笙的婢子娘去世後,生下的格格一個都活不了,如今孫兒輩里只有三個小王爺,再往下連一個閨女都沒有。

  “誒,奴才曉得該怎麼做。”老桐恭身應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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