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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梅孝廷著一襲簇新黑亮禮服,墨發一絲不苟地垂在肩後,那俊俏眉眼看上去好生意氣風發。有相識的老闆掌柜們見了,只嘆如今梅家與張家強強聯手,虎豹豺狼一窩,威力不可小覷,紛紛大老遠跑過來恭維送行。

  “賢侄少年有成,他日有了生意不忘提攜老朽一把。”

  “好說,好說。”梅孝廷含笑應酬,鳳眸中卻掖藏不屑。

  厭惡這虛情假意。

  微提袍擺欲上船板,眼角餘光越過闌珊人群,卻見那“雲熹號”下一抹淺碧色鳳尾裙兒在風中搖曳——她在送她的男人,柔秀的手兒替他揩著寬肩,那背過自己的眼眸中一定有愛戀不舍——梅孝廷的心中便一瞬鈍痛,再抬起頭,俊秀容顏上卻又暈開笑意。

  他如今在做的,可不就是在等她將來也這樣看自己?

  隔空對庚武打了一拱:“庚老闆生意興隆。”

  “梅老闆生意興隆。”庚武也漠然回了一禮。

  是笑的,雙雙目光來去卻似刀鋒,上一代的恩怨叫這一代人水火不相容。

  秀荷回過頭,看見梅孝廷鳳眸滯滯地凝了自己一眼,然後蕭蕭然上了船板。

  便想起那日他對自己說的話:“過幾天爺去京城,到時候買更好的送你。”

  心中莫名生出隱憂,叫庚武:“那張家大老爺勢力不黑不白,梅孝廷也是個不按套路走的,路上且與他的船隔開距離,儘量不要交道。”

  “哼,我也不屑於搭理他。”庚武雋眸冷冷地睇了梅家客船一眼,見船身已然開動,便復又收回眼神,拂著秀荷鬢間的碎發道:“母親早上把我叫去,問我可有曾欺負了你?”

  一定是接連這幾日沒有動靜,婆婆和嫂嫂們怕自己和庚武鬧彆扭呢。

  秀荷問:“那你怎麼答?”

  “我說你每日都不老實,不欺負不行。”庚武忽而勾起精緻嘴角。

  那狼臉肅冷肅冷的,一邊氣人一邊又開始假正經。

  惱得秀荷捶他胸口:“快滾去你的船上,不要回來了。”

  弟兄們在甲板上看到,見昔日的姑娘家如今胸兒翹翹胯兒圓圓,臉兒瑩粉,不由大著嗓門嬉笑調侃:“後悔沒趁大哥不在那幾年出手,看嫂子如今被大哥疼得像一朵香花!光看一眼,不用聞都已經熏醉了!”

  “餵我說,就別捨不得啦,過幾天哥幾個就把你男人送回來!哈哈哈——”

  又直白又露骨的,叫別人聽見不要活了。

  秀荷揩著庚武的袖襟,羞惱怪罪:“你也不管管他們,越來越壞了。”

  “管不住,嘴長在各人身上,fèng起來還怎麼招呼生意?”庚武噙著嘴角笑,狹長雙眸把秀荷看定。

  岸邊涼風將他袍擺吹得撲撲輕響,又聞見他衣裳上澡豆的清香。就要上路了,好容易才回來聚了三日又要分開,秀荷捨不得。

  站在庚武的肩頭下,澈然的水眸仰看他:“聽說清江浦往上近日傷寒嚴重,許多人從那邊回來都病了,你可要小心些。”

  “還有呢。”庚武凝著秀荷微微輕顫的眼睫,兀地放柔了嗓音。

  “還有別在外頭亂看人。”秀荷眼眶紅起來,頷首低下頭。

  傻瓜,剛才還趕他走,忽而又捨不得。

  庚武心中驀地柔軟,修長手指探過秀荷柔軟的髮髻,薄唇在她光潔額頭上落了一吻:“走了。”

  秀荷尚未反應過來,那一道清逸身影已然大步將將上了船板。

  “雲熹號”揚風起航,把秀荷的心也跟著帶走了,跟著庚武開始了他的第二趟跑船。

  第046章鹽道勾當

  一條水路北上,到了堇州府就好像換過了半個季。晨間的碼頭靡靡蒙蒙的,吹口氣頃刻間就能化成冷霧。停泊在岸的幾艘貨船頂上都覆了層薄霜,白晶晶的,其實不過深秋,但今歲的冬似乎來得比往年都要早。

  天象乍然一變,人間的瘟苦便多。那窩棚下蜷著一群北面逃荒而來的流浪漢,也不曉得染沒染上傷寒,裹著破衣爛衫瑟瑟發抖,見有船來,紛紛把懷裡的破碗兜出去——

  “船老爺給口吃的,船老爺給口吃的。”

  “一天一夜沒進食了,可憐孩子們餓得慌。”

  男女老少滿面飢黃,越是那富貴逍遙之處便越多那襤褸滄桑。

  “走著!”庚武把手裡一袋玉米饃饃扔過去,叫弟兄們開艙卸貨。

  “雲熹號”上的兄弟都是先前捕鯊的生死之交,幹活兒賣力,運貨價格公道,來回速度也快,雖走的都是些散貨,然而生意也很是不錯。今次多了二十口大酒缸,更是把整個船艙和甲板都擺滿。

  那缸體積恁大,三個弟兄才能抬一個,一個個卸下來,不一會兒碼頭上便吹開來一陣氤氳酒香。

  梅家客船這邊,張家大老爺正在下船板,他是個五十上下的大矮胖子,生就一臉橫相,即便不說話,也能讓人嗅出那股不黑不白、輕易惹不得的排場。

  梅孝廷雖惡煩他卻也懼他,伸手扶了一把:“岳丈大人小心。”

  俊顏含笑,嗓音低柔。

  “唔,後生可教也。”張大老爺睇了眼女婿雅秀的面龐,言語不冷不熱的,是長者的威望。

  梅孝廷答“不敢”,一雙瀲灩鳳眸睇向庚武那邊,見一缸缸青紅抬下來,不由勾起嘴角幽幽冷笑:“聽聞這堇州府花天酒地乃是人間天堂,獨不缺的就是女人與酒,他倒是把他丈人那幾缸酸酒當成了寶貝,大老遠運到這地界來賣。”

  梅家老太太雖瞞天過海把換親一事遮過,然而風言風語張家大老爺可沒少聽聞。

  張大老爺順勢看了眼對面青裳灑落的庚武,眼梢又掃過自家女婿的俊顏,見女婿雖嘴角冷蔑噙笑,眉眼間卻隱隱有恨妒掖藏——小子,能娶到張家的嫡長小姐那是他的造化,但敢對閨女半點心不誠,那就是在他張大拿的老虎頭上撲蒼蠅——找死。

  矮胖的步子往前走快,語氣慍怒起來:“哼,你管這些不相干的做甚麼?他弄他的破船,你隨老夫賺該賺的生意就是。”

  恨被母親溺慣一十九年,以致如今一無所能,全仰仗他岳家鼻息,梅孝廷便不敢言語,二人一前一後往柵欄口走去。

  張家的錢賺得暴力,然而道兒卻隱秘,手段亦狠辣,外人從來打探不進半分門徑。梅孝廷雖知不乾淨,然而這二個月卻決意收斂心氣,在岳丈大人面前百般討巧、卑躬屈膝。為的是甚麼?為的就是賺自己的生意。怎樣來錢不重要,只要是與梅家並不相干。然後便不需要再事事伸手討要,便能夠掙開那老宅枷鎖,便有資格去奪回那個今生愛之入骨的女人。

  ……

  漆棗紅的半舊木柵欄旁,阿曉與阿楓兜著袖子站著風中,一邊兒翹著脖子張望,一邊兒跺著腳上的冷氣。

  霧氣茫茫看不太清楚碼頭,阿曉問阿楓:“我今天這身怎麼樣?”

  阿楓嘟著微腫的嘴唇,很不耐煩地把她上下掃了一掃,沒形沒狀的青灰布大褂子,腳板兒又大,男不男女不女的有什麼看頭?

  阿楓白了一眼:“什麼怎麼樣,還不就是臭八婆一個。”

  “我日,一頓狗肉把你腦袋也吃腫了!”阿曉蹦起來,很生氣地打了他一腦瓜,把胸前的辮子晃了晃,又低頭崴了崴鞋子,憤懣道:“瞎了狗眼,沒看到老娘辮子乾淨了,鞋子穿對了,臉也……乾淨了嚜!”

  別彆扭扭地戳了戳自個的臉蛋。

  阿楓這才後知後覺地發現她今日洗了臉,其實洗過臉的她雖然依舊有點黑,但還挺俊秀的。

  阿楓的臉就有些紅,假假低頭把鞋子換正過來:“沒看出來,反正還是又臭又丑。”

  都是自小在碼頭上長大的孤兒,各自的那點兒尿性早就摸透了。阿曉才懶得理他說反話,墊著腳尖四處看:“真是奇怪,按說這麼多天早該到了,怎麼還不來?”

  阿楓方曉得她今日這麼打扮是為哪般,哼,怕不就是半個月前那個清雋的年輕船掌柜。

  語氣酸溜溜的:“等不到了,就算等來了,他也不會正眼看你一眼。別癩蛤蟆想吃天鵝肉——我說你。”

  “你知道老子在等誰?老子在等你娘!”曉得自己這樣的身份走到哪兒都被人看不起,是癟三,阿曉沮喪卻嘴硬不承認。

  別提娘,娘他麼是個什麼動物?

  阿楓也沮喪起來,忽然眼睛卻一亮:“看,那邊來了個更俊的!”

  阿曉趕緊跟著他往那邊看,可不是?那濕漉漉石板上走過來一名俊雅公子執扇翩翩,身旁是個商賈模樣的中年胖子,二人衣著鮮亮,一看就不是等閒之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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