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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花厝里弄涼風習習,那爬滿綠藤的高牆之下,十二歲的秀荷央求梅孝廷:“大家都說是你們梅家害了他們庚家,你去求求你爹,單把他放了吧。你們小時候還一塊兒玩著呢,又和他們一輩沒關係。”

  梅孝廷自此便以為自己喜歡庚武,陰幽幽地勾著嘴角冷笑:“你喜歡他?你捨不得的,本少爺都要毀滅。你若不說這話倒好,說了,我便更希望他死了。”

  絕美少年手中一把玉骨摺扇彈開,十五歲的年紀就已然視他人之生死如同兒戲,拂過一道寬長衣擺,悠然上了身後的小轎——

  “……我爹說,留下那孽種就是種下了禍根。他必須不能回來。”

  彼時秀荷瑩粉的指尖從庚武雋顏上緩緩下滑,那道道舊傷在他硬朗的肌腱上告召著四年的刀尖舔血,秀荷便對庚武說:我不心疼他。

  這世間恩怨情仇皆有因果,因是他們梅家種的,後來的果自然也須得由他們自己受。

  第042章別樣滋味

  這煙火俗塵中的日子,有男人在和沒男人在就是不一樣。過去四年,每日清清儉儉的守著幾個娃,天黑了睡覺,天亮了吃飯,其他的不懂去想也不敢去想。忽而聽一聲皇上大赦天下,小叔子從大營里回來了,娶了媳婦,跑開生意,那生活忽然就暖融融起來,只覺得每一天都有新的盼頭。

  雲英笑著說:“要都能這樣順當下去該多好,過二年弟妹再生兩個胖小子,等人丁一旺,咱家裡也就熱熱熱鬧鬧起來了。”

  南邊大戶人家吃飯講究,不興站起來給人夾菜,過去榮華雖不再,多少年的規矩還守著,叫秀荷多吃些,又親自去看看那雞湯熬好了沒。

  秀荷小口咬著荷包蛋,衣擺上忽而也似有蟲兒在爬,頷首低眉悄看,原來是庚武修長手指在卷她,那精緻嘴角分明勾著一絲笑弧,容色卻正經肅然,叫人看不清他在做著甚麼。

  真壞。

  昨夜和他說不生,他便偏好似與她相悖,一晚上也不曉得把她怎樣澆溉。這會兒只怕聽了嫂嫂的話,又想起那些些要人命的,暗自向她“示威”呢。

  不由把他手臂輕拍,叫他別鬧。

  福惠看著小兩口兒眉目傳神,明明不說話,那眼神來去之間也好似把言語說透,不由抿嘴附和道:“要我說,照這般速度呀,哪裡用得著二年,怕不是還未到明年這時候,胖小子就已經出來了。”

  穎兒跪在凳子上舀粥,聞言眨著澈然的雙眸問:“娘,胖小子是誰,他會搶我的三叔嗎?”

  福惠點他額頭:“個小淘氣,什麼搶不搶的,胖小子也是你弟弟。等你三叔呀,在小嬸嬸的肚子裡懷上了骨肉,小嬸嬸就給你生弟弟了。”

  她說得嘴快,秀荷的臉一下子就紅了。

  雲英端著烏雞湯走進來,連忙暗怪了福惠一眼:要死呀,說得那般直白,叫弟妹聽了好意思?

  福惠吐了吐舌頭,她心直嘴快,心眼兒卻不壞。見碗裡的粥見底了,便在臉上拍了層粉兒,吃吃笑著和雲英一起去了隔壁的茶莊。

  婆婆催秀荷把雞湯喝下,秀荷給穎兒勻了半碗,又把其餘的肉叫嵐兒和桑兒吃了。回屋拿了把油紙傘,準備先去青紅酒鋪看看老關福,過晌午了再去繡莊上趕工。

  庚武亦要去城裡辦事,遂一同與她出了門。

  姑娘出嫁了,可不興無事總往娘家跑。一段日子沒有回酒鋪,老關福也無聲無息的,一個消息也不曉得叫人給她遞。

  昨兒個中午美娟頭暈,秀荷替她去朴仁藥店買清風丸,進門恰見二蛋提著幾包藥走出來,看見自己忽而頭一縮就想躲。逮住他問是不是紅姨病了,連連說不是,問是不是老關福,又支支吾吾地說不清。

  二蛋是紅姨的命根子,雖然是撿來,卻機靈聰敏又貼心,紅姨不想把他放在怡春院裡和窯姐兒們混著養,最近便叫他隨在關福的身邊,跟著打打下手,將來也好學一門吃飯的本事。

  秀荷不由生起掛慮,怕不是老關福哪裡不舒服了,不願意叫自己知道。今日便請了庚夫人,趁上午回去瞧一瞧。

  洋鐺弄雖小,住的人家卻雅意,綿綿秋雨把紅花落葉洗滌,走過去儘是那花糙淡淡清芬撲鼻。青石鋪就的小路濕噠噠的,繡鞋兒踩上去須走得十分小心,不然怕腳底下忽而打滑。

  秀荷揩著帕子與庚武一前一後。

  庚武精緻唇線勾著笑弧,低眉睇了眼秀荷嫣紅的臉頰:“剛才偷踹我。”伸出手想要把她牽住。

  方才在家裡頭,夫妻倆的秘密須一塊兒掩藏,這會兒出了門,可不能不與他算帳。

  秀荷拍開庚武,羞忿地剜了他一眼:“你曉得我為什麼踹你,早上我才試著動一動,它就吱嘎吱嘎地搖晃。要是被嫂嫂們知道,我不要見人了。”

  成親前早就曉得他壞起來是一匹擋不住的狼,這一趟曠了他十餘日,回來後那狼性武烈得只叫人招架不住。最後連雙頰都麻得不像是自己的了。如今那一隻靠牆的床腿崴了條裂fèng,今夜都不曉得與他怎麼睡。

  庚武適才恍悟穎兒同秀荷說了些甚麼,便好笑寬撫道:“穎兒人小個頭矮,黑漆漆的,旁人無事誰會鑽去床底下看。那床原本就不結實,下午我去城裡再買一張新床替換,你看這樣可還滿意?”

  “你敢?”秀荷可不要聽,輕含著唇瓣仰頭望庚武:“才成親沒多久床就壞了,叫一院子人怎麼看我……都以為是我浪呢。”

  那最後的一句聲兒低低,一雙汪水的眼眸藏著羞紅,明明是生氣,奈何嬌嬌小小的站在胸口下,只叫人硬不起心腸。

  庚武捻磨著秀荷下頜,清潤的嗓音抵在她耳畔:“那麼全怪我不好了,原來昨夜纏在我身上不要不要的,乃是一隻魅化成人的妖精,如此可怎生是好?”

  看一張雋顏含笑,說出來的話卻只叫人生氣。

  “隨便你愛說,我與你不認識。”秀荷從庚武的懷中掙出來,提著傘柄往回走。

  那胯骨兒搖搖,一抹秋香褶子裙兒左左右右,她自己在前面走路,不曉得後人看出來多少風情。

  庚武不由勾起嘴角:“方才還說與我一同看望岳父,這又是準備往哪裡去?”

  “回家,昨晚上給阿爹做的糕點忘了拿。我今兒宿在酒鋪閣樓,你自己看著辦。”女人在前面應,聲音脆生生的,不愛理人。

  他心中便如蟲兒抓撓,對她又氣又愛,幾步繾風隨她過去。

  庚夫人帶著三個孩子不知去了哪兒,庭院裡空空的,院門半開。一個婆子在掃地,一個在洗衣裳,都是四五十歲的年紀,碰在一起不免話多。

  “……綿綿沙沙的,不要說兩個少奶奶了,就我這一把老骨頭,也被嬌得呀,渾身骨頭都蘇了。”洗衣的婆子背對著院門,看不見門外有人正欲踏階而來。

  “誰沒個年輕時候,從前兩位少爺少奶奶不也是這樣恩愛?”掃地的婆子嗔怪她。

  那洗衣婆子擰著衣裳:“那不一樣,從前宅子有多大,少爺們一成親,分下的院子得比如今的還要寬敞。這條巷子本來就清淨,一片葉子落地都能聽得到,三奶奶也是,做新媳婦的也不曉得收斂收斂。”

  掃地的婆子心軟,不免開脫道:“也不能這樣說,三奶奶自進了門,從來都是一張笑臉謙讓,平日裡說話也柔柔的暖人心。人聲音也是壓得夠低的,怪只怪如今這家宅不如從前闊。再說就三少爺那樣的體格,才二十一歲的小伙子,你叫他能不弄出動靜?夫人還盼著給庚家添丁生子呢,你一個婆子多什麼嘴吶。”

  唉。那洗衣婆子心細,平日裡看得多,聞言嘆氣連連道:“話雖是這樣,到底另兩個少奶奶還年輕,你說那夫妻間的事兒,聽不見了倒還好,大家都死水一樣過著。這聽見了,能不去想嚜?我看大奶奶那黑眼窩子就是熬的,心裡亂,睡不著覺,爬起來去灶房點燈做衣裳,說是給三少爺做,只怕那針針線線呀,想的都是從前的影子。”

  掃地的婆子聽到這兒頓了竹帚,驀然恍悟道:“難怪我昨兒三更起夜,從二奶奶房門口經過時隱約聽見抽泣,今早起來就見她塗了粉眼影兒,怕是要遮腫呢……哎,這寡婦的日子熬一年兩年倒還好,一輩子熬下去太苦了。夫人也是,怎也不勸勸改嫁,還這樣年輕,太不容易了。”

  “改嫁?女人有了孩子就捨不得斷不開咯。早先夫人有曾提過,都要生要死呢,後來不敢提了……要說這幾個媳婦也娶得難得,富貴沒了,男人也去了,清寡寡地拉扯著孩子,一句怨言也沒有,晚上哭,白天還是笑臉盈盈的出來見人……”

  那洗衣婆子說完直起腰來,準備把擰好的衣裳掛去繩子上晾。

  “西索——”茶色木門上聽見響動,兩個人回頭看,卻什麼也沒有看見,便走過來,把院門闔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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