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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讀了這些關於高度緊張的精神努力的描述,如果再在這些書中尋找他們費盡精力所獲得的偉大真理,你會感到失望。例如,南侯花了八年時間思索“朝我而來者何人?”最後,他明白了。他的結論是:“說此地有一物,旋即失之矣”。但是,禪語的啟示也有一般模式,可從以下數句問答中窺知:

  憎問:“怎樣才能避免生死輪迴?”

  師答:“誰束縛了你?(亦即誰把你綁在輪迴之上?)”

  他們說,他們學的東西,借用中國一句有名的成語,就是“騎著牛找牛”。他們要學的“不是網罷,而是用那些工具捕捉的魚獸”。借用西方的術語來說,他們學的是二難推理,其兩格皆與題旨無關。目的在於使人頓悟:只要打開心眼,現存手段即可達到目標。一切都是可能的,無需藉助外力,只需反求諸己。

  公案的意義不在於這些真理探索者所發現的真理(這些真理與全世界神秘主義者的真理是一樣的),而在於日本人如何考慮探索真理。

  公案被稱作“敲門磚”。“門”就裝在蒙昧的人性的周圍牆壁上,這種人性擔心現存手段是否夠用,總在幻覺以為有許多人盯著自己並準備或褒或貶。這堵牆就是日本人感之甚切的“恥感”。一旦用磚把門砸開,人就進入自由天地,磚也就無用了,也就用不著再去解答公案了。功課修完了,日本人的道德困境也就解脫了。他們拼命鑽死角,“為了修行”變成了“咬鐵牛的蚊子”,鑽到最後,恍然大悟,根本沒有死角。“義務”與“情義”之間,“情義”與“人情”之間以及“正義”與“情義”之間都不存在死角。他們發現了一條出路,獲得了自由,從此能充分“體驗”人生。他們達到了“無我”的境界。他們的“修養”成功地達到“圓熟”的目標。

  研究禪宗的泰斗鈴木(大拙)把“無我’解釋為“無為意識的三昧境界”,“不著力、無用心”,“觀我”消失了,人“失去其自身’,亦即自己不再是自身行為的旁觀者。據鈴木說,“意識一旦覺醒,意志就一分為二:行為者和旁觀者,兩者必然衝突。因為,行為者(的我)要求擺脫(旁觀者的我的)約束”。而當“悟”時,弟子發現,既無“觀我者”,也無“作為無知或不可知之量的靈體”,只有目標及實現目標的行動,此外皆不存在。研究人類行為的學者如果改變一下表述方式,就能更具體地指出日本文化的特性。一個人,就好比是一個小孩子,他受到嚴格的訓練去觀察自己的行為,注意別人的評論並據以判斷自己的行為。作為觀我者,他極易受刺傷,一旦升華而進入靈魂的三昧境界,他就消除了這個易受刺傷的自我,他不再意識到“他在有為”。這時,他就覺得自己的心性已修養成功,猶如習劍術者可以站在四英尺高的柱子上而毫無所懼一樣。

  畫家、詩人、演說家及武土都用這種訓練以求達到“無我”。他們學到的並不是“無限”,而是對有限美的明晰的、不受干擾的感受;或者說,是學會調整手段與目標,用恰當的努力,不多不少,恰好達到目的。

  甚至完全未經過訓練的人也有一種“無我”的體驗。當欣賞能樂和歌舞位的人陶醉於劇情而完全忘我之時,也可以說是失去了“觀我”。他手掌出滿了汗,他感到這是“無我的汗”。轟炸機的飛行員在接近目標將要投下炸彈之前也滲出“無我之汗”。“他並不意識自己在作”,他的意識中並無旁觀的自我。當高射炮手全神貫注偵察敵機時,周圍的世界全都消失,也同樣出“無我之汗”,同樣失去“觀我”。凡是身處此類場合,達到此種狀態的人,都進入了最高境界。這就是日本人的觀念。

  上述概念雄辯地證明,日本人把自我監視和自我監督搞成何等重大的壓力。他們說,一旦這種牽制消失,就感到自由而有效率。美國人把所謂“觀我”與內心的理性原則看作是一回事。從而以臨危不懼、“保持機智”而自豪。日本人卻要靠升華到靈魂三昧境界,忘掉自我監視的束縛,才有解脫頸上石枷之感。我們看到的是,日本文化反覆向心靈深處灌輸謹小慎微;而日本人則對此力圖辯解並斷言:當這類心理重荷一消失,人的意識有更加有效的境界。

  日本人表達這種信條的最極端的方式(至少在西方人聽來如此)就是他們高度讚賞“就當死去而活著”的人。如果照字面硬翻譯成西方語言,也許就是“活著的屍體(行屍走向)”吧,但在西方任何種語言中,這句話都是討厭的。我們講到這句話,是指一個人已經死去,只在人世留下一具軀體,再無活力。日本人講“就當死去而活著”的意思則是說這個人已達到了“圓熟”的達觀境界。他們常把這句話用於日常的勸勉和鼓勵。在鼓勵為中學畢業考試而苦惱的少年時,他們會說:“就當你已經死了,這樣就容易通過。”在鼓勵進行大批商業交易的人也是如此,他的朋友會說:“就當死了,幹下去。”當一個人陷入嚴重的精神苦惱,看不到一線希望時,也常常以“就當已死”的決心去生活。戰敗後被選為貴族院議員的基督教領袖貿川(豐彥)在其自傳小說中說:“就象被魔鬼纏身的人一樣,他每天躲在自己房間裡哭泣。他那爆發性的抽泣已接近歇斯底里。苦痛持續了一個半月,但生命終於獲勝。……我要此身帶上死的力量活下去……他要就當已經死了投入戰鬥之中。……他決心要當一個基督徒”。戰爭期間,日本軍人喜歡說:“我決心就當死了,以報答皇思”。這句話包含著一系列行動,如在出征前為自己舉行葬禮;發誓把自己的身體“變成硫黃島上的一抔土”,決心“與緬甸的鮮花一起凋落”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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