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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兩部小說對照著看,不是很有意思的事嗎?

  能否這樣推測:錢鍾書早先讀過張資平這部小說,對於船上這一節,留下很深印象,後來自己寫小說時,就潛移默化地受了這部小說的影響?再,或許,幽默的錢鍾書故意戲仿張資平,並且他藝高人膽大,在相同的小說情節中欲與前輩作家比試一下,寫小說誰更有才華?而這本身就是對文學前輩的致敬。《圍城》動筆於1944年,1946年完成,斯時,距《沖積期化石》出版已過去20多年了。

  20年,不單小說技藝進步了,風情世態也大不同了。方鴻漸與鮑小姐的關係進展迅速,不久就睡一塊了。而20年前的“我”與陳小姐的情感發展,還是古典主義老戲,慢,但也有戲。陳小姐從客氣、略帶拘謹,漸漸到活潑地直接到“我”的床位上找落下的手帕、扇子;到了一人快下船了,才進展到兩人在船舷看海,沉默中,“我”——“更進逼一步,肩並肩緊緊靠著她。她也不退避。此時兩人都望著海,她看不見我,我看不見她。我只感覺到有一種熱氣,在我兩人的肩膀里對流起來。”

  這時“我”說:“我兩個像有意約了來的!”

  陳女士臉微紅忙道:“白天裡有什麼約不約!”

  “我”一聽,“像感受了電氣”——現代漢語就是“像觸了電”——“我”,“顫聲”說:“一定要晚上相會,才算約麼?”

  自知說錯了話,陳小姐,“頰上的紅暈一直擴散在她兩個耳朵旁邊。此時我的右手搭在她的肩背上了。她微微側一側身,但也不忍叫我放開手。”趁勢,“我”說:“我們今晚上再來這裡望海心的月色,好嗎?”

  十足文藝腔。古典,也色情。若方、鮑那種是剪徑大盜,這兩位就是小偷小摸。

  晚上約會倒是直奔主題,拉手、相擁、吻臉頰,自然無比激動。“我”,“聲音也顫了,身體也輕了,兩頰也發起熱來了;心房的血,像得了加速度,由大動脈竇奔騰出來;吸進去的空氣,再也達不到氣管支,給海風一吹,肺葉激動過度,胸前隱隱的發痛。”

  這一段令人笑噴,作家許是記起自己原是讀東京帝大醫科的,就突然做起醫學實驗筆記了,滿紙科學名詞兒,將一場風花雪月搞成醫學實驗。

  待陳小姐怕被人家看見,跑掉了,“我”開始嚴責自己:“你並不是真心愛她!你是出於半獸的衝動去愛他!你沒有責任心去愛她!你只圖滿足你在這頭覓異性的船中發生的欲望罷了!”兩人再見面都莊重了些。

  在下船前夜,“我”望著艙里酣睡的陳小姐一呼一吸,“像有吸引力吸我。幸得我理性還強,戰勝了她的吸引力……”鬼知道那個同樣為情激動的陳小姐,怎會沒心沒肺如此酣睡!

  反正作者也不打算交待了,他也沒心沒肺地結束道:“至於陳女士以後的事,要我遇見她,或聽人說及她的時候,才能夠再請她到我這筆記里來。”就此三言兩語拜拜了陳小姐,以後一本小說再也沒她什麼事了。——三流作家不嚴肅的寫作態度暴露了吧?

  其實,方鴻漸“失身”,是傻小子著了妖精的道兒,情感付出還是真誠的;張資平的“我”,扭捏古典了半天,雖“理性還強”,格調卻並不比方鴻漸高。所以,20多年後,雖然“人心不古”,倒也沒有“世風日下”。

  小說中船上姻緣未有結果,現實中卻是大團圓喜劇。冰心就是在約克遜號船上結識了她的夫君吳文藻,中國社會學領域篳路藍縷的大學者,費孝通還是他的學生呢。

  誰的青春不激盪

  五四是現代中國的青春期,那種沉寂千年後的爆發,萬丈光焰照徹夜空。此前不久梁啓超那一代殷殷期盼的強中國之強少年,登上民國舞台。“德先生”和“賽先生”,是刻印在五四一代人額上心上的精神徽章,由他們首倡,並遺留給後人。今天我們仍走在追求民主與科學的路上,“道阻且長”。周雖舊邦,其命維新。話是漂亮話,也說出了歷史必然;但進程是曲折而緩慢的。即便是當時,從文學這個場域觀察,新舊勢力,對比懸殊。當年沈雁冰(茅盾)在商務印書館改造《小說月報》,發表新文學作品,這是任何一部現代文學史教程都要提到的,但實際情形是,幹了沒兩年,沈雁冰就辭職了。辭職原因不僅僅是他回憶錄里提及的,反對者詆毀以及1922年王雲五任編譯所長後要期期檢查內容,關鍵是改革後的《小說月報》銷量急劇下滑。看慣了文言的讀者,還不習慣白話。這就是歷史的慣性或惰性。新文學主將魯迅的母親不是更愛看張恨水的舊小說嘛。這是沒奈何的事。其他領域亦如是。五四帶來的變動,是社會有了一點進步,然後喧騰起來的塵埃落定,新神舊主各歸其位,魯迅說是:有的高升有的退隱,然後文苑寂寞如古戰場。

  五四時期最青春勃發的社團是創造社,新月社也曾經非常活躍,當黃藥眠加入創造社、邵洵美試圖重振新月社的時候,時代的所謂主旋律已然變調。

  離開廣東老家的小青年黃藥眠,初到上海,就進創造社當一名助編。那時郭沫若已南下,成仿吾給他布置工作,他負責來稿初選、跑印刷所、做校對,吃住在出版部,每月工資30元。上海生活費高,這樣的待遇還是艱苦一點。成仿吾對他說,以後可以翻譯一些東西、寫些東西出版,也就可以過得去了。那時創造社早過了“《女神》時期”,郁達夫也遠離創造社、與魯迅親密接觸去了。“洪水時期”的蔣光慈在黃藥眠眼裡都是“老作家”了,還有女作家白薇也經常來出版部吃飯。白薇帶黃藥眠看電影,默片,與廣州電影院的有人解說不同,上海的電影院只有叮叮咚咚的鋼琴伴奏。蔣光慈更為平易,帶他去逛“大世界”見世面。蔣光慈那時正當紅,他的小說都是“革命加戀愛”的模式,深受大革命時期青年男女喜愛。經常有美麗女郎捧著花束來找他,令小夥計黃藥眠艷羨。而蔣只笑笑,說:這一類女子,我實在太多了,有點應付不來了。你喜歡她嗎?我可以介紹給你。創造社的浪漫餘風尚在。當時郭沫若詩集《瓶》的主角,那位某女士,就住樓上,陪她的一位,是聘請來專門教郭沫若的小孩的。後來《瓶》女郎與出版部的財務戀愛,財務居然帶著出版部的現金和該女郎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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