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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東北地主家既是生產單位,就有這樣一干人馬:大當家的,相當於董事長兼總經理,一切說了算,有時也有二當家從旁分擔;掌包的,好幾位,都是家裡子弟,負責押解錢糧,進城買賣;以上都是家人。家族以外的人,最上一等是管事,闊氣的管事下邊有跑腿的,都是代表地主對外接洽事務的;如果金錢過往的事多,還要相應設外櫃,外櫃專門在外收債,能說也會武,對付企圖拖欠、賴帳的債主;內部管理設一個帳房。以上屬於管理層。在農事上,打頭的地位最高,率領一干長工、短工、散工、幫工種地、收割。趕大車送糧的車夫叫作老闆子,趕小車的相當於地主出行的司機叫大把,其他還有打更的更倌,看門的門倌,量記的記倌以及豬倌、羊倌、馬倌、磨倌、碾倌……還有炮手(保鏢),這麼多人吃飯,必有專人負責做飯,稱大師傅,他手下還有幫忙小夥計,叫小打。一個東北地主要管著這許多人,像大軍統領,出門要乘七套或九套大馬車,一匹最漂亮的白轅馬,其餘配上墨黑騾子,遠看黑白分明,加上紫銅套環白馬索,掛著串鈴,帶著炮手,跑起來那個威風氣派、那份招搖!對比起來,江南地主更像溫文書生。

  東北民風剽悍,土匪多。地主家都造有四角高牆的炮台,必須有看家護院的炮手,炮手提著長槍、盒子炮,個個好勇逞強,遇土匪來襲,上炮台應戰。地主家不論男女長幼都玩槍,其中槍法最準的一個被稱作保家虎。遇有大幫土匪過境,附近鄰居的年輕女人可以躲到地主家避一避。

  土匪走了,但四周羨慕嫉妒恨的眼神卻如危險的暗火。太爺開始宣揚自家風水好,又渲染了狐仙佑護的傳說——他曾在河水泛濫時救了一對狐狸,這對狐狸要報恩,長期庇佑這家人,這家人逢年過節一定先給狐仙燒香禱告。太爺要讓人們相信,也讓他自己及後代相信:發家致富是好風水帶來的,是狐仙保佑的——誰也別眼紅!

  暴發的東北地主漸漸講享受,雅起來。端木的太爺從南方運來花木湖石,專門雇了花把式侍花弄草,雇了煙把式打大煙,雇了靛把式染布。平日裡,太爺緩帶輕裘,在鋪了木地板又鋪了羊毛地毯的房間裡,穿著氈襪走來走去,把玩收藏的金器、玉器,用南方花木的名字給孫男弟女起個乳名,或者寫寫遊戲文字,記些諸如醉蝦的烹製法、彩蛋的畫法、曬玉蘭花的方法。這些雅事後來子孫玩得更專業了。據說還分三派:一是尋花問柳派,將相好的佃戶女兒打扮得花枝招展,在馬背上、地頭邊笑語繁華;一派是笙管笛簫派,幾個人在縣裡公共花園的荷花池亭雅集湊趣,吹拉彈唱,也攫球打彈或籠鵪鶉、鬥蟋蟀;還有一派是武打派,端木的父親就是這一派,愛使槍弄棒,打架尋釁,拜乾爹,認乾兒,結拜金蘭,趕廟會,看野戲,打牌押寶。除此之外,端木的父親還像太爺一樣好美食,家裡餐桌上輪番轉著銀魚水蟹海參燕窩鯊魚翅……玉盤珍饈,奢華的饕餮。

  此時,在大背景下,南滿鐵道株式會社和大連株式會社正悄悄地伸出兩臂,將東北經濟命脈攬緊緊攫住,把東北土地的出產帶向國際大市場,也把世界經濟危機的傳染病引過來。由於落後,東北農產品無可改變地受到外國商品的壓迫。此時東北主政者無作為,中國南方在忙著內戰。那時一道山海關分隔,關里與關外還相當隔膜,關里人看東北人像愛斯基摩人。於是當東北地主從迷夢中醒過來,發現東北的肥沃土地再也不是富裕的標誌,土地上的出產不值錢了。東北地主對土地起了懷疑,不再投資賣地。遊資沒有出口。想辦企業,為時已晚。只有做高利貸。但東北農村破產,東北經濟在大崩潰邊緣,貸款抵押亦是高風險。一時間破產的,倒閉的,賴債潛逃的大地主小地主,到處都是。這就是“九·一八”前夕的東北的境況。端木家擁有的土地到他父親死時只剩兩百“天”,而這時已全部折騰沒了。

  作家端木蕻良就是這樣一個東北地主破落戶子弟,執筆為文前,見識過繁華與繁華的飛灰煙滅。見識之外,作家還有自己的立場。就在這個地主家庭里,父親與母親竟分屬兩個不同的……階級。

  端木的母親原是佃戶的女兒,長得漂亮,被他父親看中,一定要娶過來。派媒人去說,不成,因他的名聲不十分好,佃戶家不願意女兒去受罪,還要被人說攀高枝。但端木的父親不肯罷手,於是強搶。在一個黑夜,他雇了40多個打手去搶人;而佃戶這邊的大兒子也約了親友,一場惡仗,打得頭破血流,人還是被搶了去。

  端木的母親在婆家的生活充滿酸辛。她在娘家是受鍾愛的獨女,在田野里無拘束地生活,端木說,母親“有一種真摯和慈愛的情感,完全和我父親的荒唐野蠻不相容”,也與這個地主家族虛偽奢靡殘酷的生活不相容。但是她卻因娘家是小戶人家、沒排場被輕視嗤笑,被公婆加緊訓練。起早貪黑地勞碌侍奉,凍著腳在雪地里候著,還不許回娘家。她娘聽說了女兒的委屈,鼓起勇氣踏進這深宅大院,卻被擋在二門外伙房裡,連女兒的面也沒見到,只留下為女兒做的厚棉鞋。

  端木的大舅自搶親那一仗後十幾年不登地主家門,後來來看妹子和外甥們,也不願見那仇人。對端木兄弟小孩子們感嘆:“你大舅志氣了一輩子,沒想到落得這個下場!”那時他已很窮很潦倒了,穿著很舊但很乾淨的長衫。端木的父親碰到他還叫他“黃大先生”,叫端木的二舅就是“黃老二”了,因他是穿短衫的。端木的外婆家原是大佃戶,家道還殷實,後來遭土匪搶了兩次,加之整個東北農村的衰敝,幾個兒子一個比一個潦倒。在端木記憶里,舅舅們來他家,有的來拿舊衣服,有的來要錢,有個舅舅抽大煙竟來偷東西,舅舅的兒子也只配做端木弟兄們的陪玩與跟班……他們只是拖累母親,沒一個能給她撐腰。而此時端木的父親還一味在外胡鬧,今天和這個械鬥,明天與那個起訴,外寵很多,幾次想討姨太太。其中一個叫“小精”,接受了綢緞布匹、金銀首飾和3000塊錢,在家裡做嫁衣準備嫁過來,端木母親不顧一切闖到那家,扯了那嫁衣,攪黃了這婚事。父親從城裡回來得知此事,二話沒說,抄起馬棒當頭打下去,母親立時昏過去,一頓飯工夫才緩過來。那時端木大哥才滿周歲,二哥、三哥和他還沒出生。端木很小的時候,母親就對他講自己的身世,囑咐他記著,好好念書,將來長大了,把媽媽的苦都寫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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