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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相比之下,樓上就陡然明煌耀目,這廳連那廳,虛隔著絲絨長幔,角幾盆花正紅,壁飾屏條“梅蘭竹菊”,後面一排小房間珠簾沉垂,那是“雅座”,多半是預訂的,真正富貴的筵席怎會設在這裡?這裡是暴發市儈的擺場面充闊佬,或者正在拉攏一局文不對題的尷尬婚姻,或者演著用色相作賄賂以金條買義氣的灘簧文明戲。

  最放肆富聲色還得要算那一廳連一廳的吃客,男女個個在說話,縱情咳笑,說之笑之不足便高叫、拍手。猜拳的吆喝似啼似吠似嗥似吼,強迫拉回王朝盛世科舉時代;一品當朝,兩榜利呀,三星照呀,四季紅呀,五經魁呀,六六順呀,七巧渡呀,八仙壽呀,快得利呀,全福壽呀,對、對呀,喜相逢呀……錯拳罰三杯,先要門前清。

  “儂勿來事哉,我呀,我又不醉,換大杯?上伐?”“儂想要我好看,我搭儂吃到天亮,看啥人先賴到台子底下去j”有的臉紅極脹紫,有的臉白繃泛青,搖搖晃晃進洗手間,“開天窗”,“會鈔”,“倒拔蛇”,有的自用食指、中指挖喉嚨,嘔個清爽再上陣,這倒是古羅馬的作風,可見上海人羅馬人都是聰明人。

  此時另有聰明人上樓來了,一男一女,老而憔悴,滯鈍多禮,自是見過世面的,男的坐而架腿操琴,女的立著拈帕開腔,嗓子沙嘎板眼頗有路數,轉彎抹角處竭力要傳名派的神。抽足鴉片來賣唱,收得碎錢再去燕子窩吞雲吐霧。上海夜市的酒樓,語聲叫聲笑聲豁拳聲堂倌呼應聲盤盞鏗鏘聲,再加上這番蒼涼高亢的西皮=黃流水倒板,整個酒樓會浮起來浮起來,整條街也隨之恍惚蕩漾。

  在睢恣咆哮的眾生中,唯一清醒有為的是堂倌,踮著像是不著地的小急步,這桌那桌穿梭往來。忽而抑揚頓挫報菜名,忽而向廚房的方向關照敦促,忽而為客人結帳口誦心算曆歷無誤。蒼白的臉上,那片掛上去的微笑,五小時十小時不會掉下來。端菜端飯,是一項絕技,左手可拿四碗六碗,碗擱在碗與碗之間也就此攫到腕上臂上,右手少說亦是兩盤三盞,平平穩穩湯水不溢,對於時鮮品類烹調法,有問必答,深入淺出。凡是特別嗜好,一定轉向廚下,包君滿意!呀,湯涼了,馬上進去回鍋,添一把翠生生的紅根菠菜;可以用飯了吧,飯已送到桌邊還有大盤銀絲卷;小囡打翻杯盞,“勿礙勿礙”,立刻揩抹乾淨;雪白的熱毛巾雙妹牌花露水香得刺鼻,遞了一遍又一遍;看看是專心侍候著這邊,靜如處子;那邊稍有傾向當即反應過去,動若脫兔,整個廳堂在他心上是一局棋。你說:“迪只菜味道不錯。”他說:“本樓特色,老吃客是識貨格。”你說:“伊只物事推扳。”他說:“對勿起,下趟保險燒好,今朝勿算數。”

  夜戲散場,壓軸性的喧囂鬧忙過後,上海整個疲乏不堪,到處油污髒水廢物垃圾。長長的多橋的蘇州河穢黑得無有倒影,蒸發著酪烈的辛臭。野貓在街口哀鳴。窗子一扇扇熄丁。馬路上的夜風說冷不冷說熱不熱,含著都市統體的汗騷膻腥,淡而分明。真的能感覺到屋頂路面都在喘息。暗暗討饒,只剩街燈下碎爛的報紙飄起、旋落。

  等到江海關的大鐘一敲,晨光一照,報童一喊,垃圾車一過,商店的千門萬戶一開,上海又上了海,精神一小時一小時抖擻起來。那種沒有操場的小學,弦子們只好在人行道邊列隊,望著對馬路熱氣騰騰的早食店,齊唱:“禮、義、廉、恥,表現在衣、食、住、行,這便是……”一直唱到”未……來種種譬如今嗯日(口歐)生”。城裡小囡比鄉下小國聰明,也不知自己在唱什麼,這時“食”的現世輪迴倒又轉動了。

  從前的上海人的口腹之祿,包羅世界範疇的美食異瓊、華夏諸傳統宗派的名廚自然就薈萃申江。單以黃浦區而言,京、廣、川、揚、蘇、錫、杭、甬、徽、潮,閩、豫以及清真、素齋、本地等,十六種風味各擅勝場,明顯優勢在於五大幫:京菜——源出山東,以鮮嫩香脆為特色,倚仗宮廷款目,煞有富貴介事,引入想人非非,而調理純正,盤式雍容,菜中之縉紳也。

  粵萊——有“海派廣東萊”之稱,淡雅清爽,於若生若熟中見技巧,品名花俏,用料淫奇,神妙處大有仙趣,菜中之麗姝也。

  川菜——標榜“t昧”:酸、甜、麻、辣、苦、香、咸。“八滋”:麻辣、魚香、酸辣、怪味、紅油、干煸等。實則一辣以蔽之,自有其王氣霸氣,菜中之縱橫家也。

  揚菜——鎮江世系,刀I精,主料明,和順適口,回味(酉覃)悠。可家常,可盛宴,菜中之出將人相者也。再者,維揚細點,允為雋物。

  本幫菜——本幫菜就是上海人伶俐性格的食品化,小東門十六鋪德興館;紅燒禿肺、生炒圈子、醬熙櫻桃、蝦子烏參,尤其是一道以生煸草頭墊底的蒜蓉紅燜大腸,遙邇聞名。廣西路老正興:白糟醃青魚、春筍火腿川槽,得味自然,他家的糟是自己釀製的。小花園大陸飯店的清炒去皮鱔背,松腴芳茹,而炸雙排不拘掛糖醋、灑椒鹽,一色金黃勿沾油。牛莊路天香樓:象牙菩魚,刺少肉致,配蔥蒜姜酒下鍋生炒,白里透黃,宛如象牙,那菩魚是杭州七里塘所產,確係神品——上海菜刁鑽精乖,識時務者為俊傑也。

  話說三十年代初,崑山阿雙以清湯鴨面馳譽蘇常一帶,有鑑於滬西發勢迅猛,搶先在拉都路開張分店。紅湯熏魚面、薺菜蝦仁豆腐、素炒杏邊筍(竹筍以生在銀杏樹旁者最佳).或謂阿雙的清湯鴨面,當列為中國“國面”雲。近大中華酒店,有“大發”者,本是紹藉館,後聘蘇州松鶴樓主廚,研製出蝦腦醬湯麵,熱騰騰的銀絲面上,覆一層赤蕾赫尾的清水河蝦,恰似珊瑚蓋白玉。

  申江民間小吃,以當令時新為競取,燕筍、頭刀韭菜、馬蘭頭、油菜薹、苜蓿、毛豆莢、豌豆苗、萵苣、蠶豆、薺菜、油塌菜、霜打黑河豚菜……河蚌、香螄、糟田螺、嗆蝦、硝肉、糟蛋、鰻鯗、醉蟹、南乳漬蚶子……

  上海人是不怕玩物喪志的,豬大腸叫“圈子”,雞肫肝稱“時件”,青魚肉髒曰。禿肺”,狗裔諱“香肉”,蛙腿號“櫻桃”,魚尾則“豁水”,那中段者“肚檔”,火腿與鮮豬爪共燉,文火歷晝夜,紅白相映,賜謐“金銀蹄”,形容黃魚炸得蓬鬆,乃名“松鼠黃魚”,嫌“鱉”不韻,改字“圓魚”,或。甲魚”、“水雞”,其沿背殼之軟體,昵呼“裙邊”,美食家之大嗜也,再要溯涉“松江四鰓鱸魚”,矜貴若翻嫏嬛食譜,那就更加如夢似真了。

  上海人曾把“西餐”通俗口語化為“大菜”,“吃大菜”是時髦風光的,但被老闆訓斥,亦譏諷或解嘲作“老闆請儂吃大菜”。

  上海的西式湯類中,有兩隻不可不提。一隻是“金必多湯”,用魚翅雞茸加奶油,由寧波廚師創製出來,以徇前清遺老遺少、舊派縉紳的口味;另一隻是“羅宋湯”,滬地多的是流亡的白俄,不論貴族平民,一概被貶為“羅宋癟三”(“羅宋”——“俄羅斯”、“露西”之早期漢譯),因此“羅宋湯”當然是他們帶過來的傑作,大抵牛肉、土豆、捲心菜、番茄醬、蔥頭、月桂、牛油,據說還加有炒香了的麵包屑,所以分外濃郁可口。但此二者究竟不屬正宗洋味,若要嘗嘗法式大菜,亞爾培路“紅房子”,波爾多紅酒原盅燜子雞,百合蒜泥焗蛤蜊,羊肉卷萊斯。再則格羅希路“碧蘿飯店”,鐵扒比目魚,起司煎小牛肉。就算是霞飛路DDS的蔥頭檸檬汁串燒羊肉,也真有魅力,雖然DDS更有名的是滿街飄香的咖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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