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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報紙即使是“號外”紅印,也總是凶多吉少,周璇自作聰明言過其實,但這支電影插曲還算是從前的寫實主義,最後,電影中的女主角表示:“這樣的生嗯活,我實在有點兒過得膩。”這就很不真實,上海人從來不會感嘆日子膩,張愛玲慣用的詞彙中有一個“興興轟轟”,乃是江蘇浙江地域的口頭語,在中國沒有比“上海人”更“興興轟轟”的了。從前上海報紙的本市新聞多的是“自殺”消息,男則壯志未酬女則香消玉殞,吞金、吞鴉片、吞來沙爾,這些決定告別上海的上海人,並非像周璇小姐所詠嘆的“生活過得膩”,而是想興興轟轟實在興轟不下去,才一了百了。如果灌腸洗胃救轉來,養息十天半月,叉會上理髮店“做頭髮”,然後開箱子抖出樟腦味的衣衫,然後再投入整個兒的興興轟轟之中,不是天無絕人之路而是當時的路還沒有真絕。從前的上海呀,迪昔辰光格上海灘浪呀,“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另一句也對,“魚有魚路,蝦有蝦路”,上海人,平日魚蝦吃得多,所以喜歡以魚蝦來自喻、喻他。弄堂角底的垃圾箱積滿了魚骨蝦殼,灼熱的煤球灰倒上去,腥臭隨風四散,背簍筐的撿破爛者向垃圾箱一步步走近,蓬首垢臉,神色麻木而虔誠……

  上海的弄堂,條數巨萬,縱的橫的斜的曲的,如入迷魂陣。每屆盛夏,溽暑蒸騰,大半個都市籠在昏赤的炎霧中,傍晚日光西射,建築物構成陰帶,屋裡的人都蟛蜞出洞那樣地坐臥在弄堂里,精明者悄然占了風口,一般就株守在自家門前。屋裡高溫如火爐烤箱,凳子燙得坐不上,蠟燭融彎而折倒,熱煞了熱煞了,藤椅、竹榻、帆布床、小板凳,擺得弄堂難於通行,路人卻叉川流不息。納涼的芸芸眾生時而西瓜、時而涼粉、時而大麥茶綠豆粥、蓮子百合紅棗湯,暗中又有一層比富炫闊的心態,真富真闊早就廬山莫干山避暑去了,然而上海人始終在比下有餘中忘了比上不足。老太婆,每有衣覆端正者,輕搖羽扇,曼聲叫孫女兒把銀耳羹拿出來,要加冰糖,當心倒翻;老頭子,上穿一百二十支麻紗的細潔汗衫,下系水灰直羅長褲,烏亮的皮拖鞋十年也不走樣,骨牌凳為桌,一兩碟小菜,啜他的法國三星白蘭地,消暑祛疫,環顧悠然。本來是上海人話最多,按說如此滿滿一弄堂男女老少總該喧擾不堪了,然而連續熱下來,汗流得頭昏眼花,沒有力氣嚕囌,只想橫倒躺平。天光漸漸暗落,黃種人的皮膚這時愈發顯得黃,瘦的肥的,再瘦再肥的,都忘我而又唯我地裎裸在路燈下,大都會的市聲遠近不分地洪洪雷輥。從前的上海的夏天呀,臭蟲多,家家難免,也就不怕丟臉,臥具坐具搬到弄堂里來用滾水澆,蓆子卷攏而拍之春之,臭蟲落地,連忙用鞋底擦殺。已經入夜了,霓虹燈把市空映得火災似的,探照燈巨大的光束忽東忽西,忽交叉忽分開,廣播電台自得其樂地反諷:“那南風吹來清嗯涼……那夜鶯啼聲淒咦愴……月下有花一咦般的夢嗡……”蒲扇劈啪驅蚊,完全國貨的蚊煙像死爛的白蛇盤曲在地上,救火車狂吼著過了一輛,又一輛,夜深露重,還是不進屋,熱呀,進去了又逃出來,江海關的大鐘長鳴,明天一早要上班。從前的上海的夏令三伏,半數市民幾百萬,這樣睡在弄堂里,路燈黃黃的光照著黃黃的肉.直到天明,又是一個不饒人的大熱日子。

  亭子間才情

  只有上海人才知道“亭子間”是什麼東西,三十年代的中國電影,幾乎每部片子都要出現亭子間的場景,魯迅的“且介事”,大概也著眼於租界亭子聞自有其“苦悶的象徵”性。話說二十年代伊始,外國的本國的大大小小冒險家,涌到黃浦灘上來白手起家黑手起家,上海人口密度的激增快得來不及想想是好事是壞事。所謂事子間者,本該是儲藏室,近乎閣樓的性質,或傭僕棲身之處,大抵在頂層,朝北,冬受風欺夏為日逼,只有一邊牆上開窗,或者根本無窗,僅靠那扇通曬台的薄扉來採光透氣,面積絕對小於十平方米,若有近乎十平方米者便號稱後廂房,租價就高了。公務員、職工、教師、作家、賣藝者、小生意人、戲子、彈性女郎、半開門的、跑單幫的、搞地下工作的,乃至各種洋場上的失風敗陣的狼狽男女,以及天網恢恢疏而大漏的鰥寡孤獨,總是僥倖地委屈地住亭子間。單身、姘居是多數,也不乏標準五口之家,祖孫三代全天倫於斯者亦屬常見,因為“且”“介”呀,且介即租界,租界即洋場,洋場即有各種好機會可乘。外茸新發明的“無線電”上海也仿造了,樣子像教堂的拱門,門裡擠出尖尖糯糯的女聲,憑空唱道:“上海呀啊本來呀是天堂,只有(口歐)歡樂啊沒有悲唉傷,住了大洋房,白天搓麻將……”亭子間與大洋房相距總不太遠,靠在窗口或站到曬台邊,便見大洋房宛如舞台布景片那般擋住藍天,那被割破的藍天上悠悠航過白雲,別有一種浩蕩慈悲。亭子間裡的音樂家咽下油條,簌簌譜出:“轟轟轟,哈哈哈哈轟,我們是開路的先(口哀)鋒,不怕你關山千萬重嗡,不怕你……”大家聽著覺得確實很有志氣。其實事子間中的單身男女,姘居者,五口之家,三世同事,個個把有限的生命看作無限的前程,因為上海這個名利場不斷有成功的例子閃耀著引誘人心,揚言“大丈夫能屈能伸”的時候,是屈得幾乎伸不起來的當兒,曬台上晾著的絨線滴不完的褪色的水,竹竿把頭頂的蒼穹架出格子,雙翼飛機從一格慢慢移到另一格,看來總歸要打仗了。“無線電”自管自響著,“盛會(口歐)喜箍開,噯賓客啊齊咦咦咦來,紅嗡男噯綠(口歐)女,好不開嚷懷嚷唉唉唉……”眼前紅的是磚闌上的鳳仙花雞冠花,綠的是蔥,或者是檀在破面盆里的萬年青。上海人家的景頂曬台都兼充堆棧,凡是不經常動用狼犺物件,病獸般匍匐在那角子上,顯得逍遙悅目的要算飄飄於風中的衣褲床單,揚揚如萬國旗,寒酸中透著物華天寶之感。“夜上海嚷夜上海,你是一個不夜城嗯……”此時將近正午,家家戶戶忙著煮飯燒菜,煤球爐擺在樓梯轉彎的小平面上,看起來是臨時措置,十年二十年就這樣過去,靠老虎窗折下來的天光,或是一隻五燭光的電燈泡,被油煙燻得狀如爛梨,借著它的俯照,煎、炒、蒸、篤,樣樣來事,再加上房內秘制的糟、醬、醃、醉,以及吊在檐下的臘肉、風鰻……如果客人來了,四菜一湯,外加冷盆,不慌不忙布滿桌面——上海人的嘴,饞而且刁,即使落得住亭子間,假鳳虛凰之流,拉攏窗簾啃骨咂髓神閒氣定。半夜裡睡也睡了,還會揪被下床,披件大衣趿著拖鞋上街吃點心,非到出名的那家不可,寧願多走路。斯文一些的是帶了器皿去買回來,兢兢業業爬上樓梯,爾後,碗匙鏗然,聳肩伏在蘋果綠的燈罩下的小玻璃台板上,仔仔細細咀嚼品味,隔壁的嬰兒厲聲夜啼,搓麻將的洗牌聲風橫雨斜,曬台角的雞棚不安了一陣又告靜卻。鄉下親戚來上海,滿目汽車洋房應接不暇,睡在地板上清曉夢回乍聞喔喔雞啼,不禁暗嘆: “到底上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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