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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一切泥沙魚龍聲色犬馬的詭譎傳奇,都是以十里洋場為背景的——三十年代上海的國際公共租界、主政工部局的是英國人,而美日等方自亦參預權利,機關職員有華籍、日籍、印度籍,還有白俄。法租界的面積和勢力也不小,況且地區好,文化高,每與公共租界的當局起爭執。

  一九四三年英美政府放棄了在中國的全部租借權,二次大戰結束,租界歸還中國,此後的四年,氣數是衰了,上海人仍然生活在租界模式的殘影餘波中。怎麼說呢,別的不說,單說英國在上海的投資,一九四九年尚高達三億英鎊。

  無何英國人回英國,法國人回法國,美國水兵胡鬧了一陣也回美國了,日本人一敗塗地,摔碎碗盤迴日本了,白俄走了(去加拿大、澳大利亞),猶太人走了(去美國、以色列、巴西)……外灘的百老匯大廈、沙遜大廈、滙豐銀行……果立不動,等待易名改姓。譬如那號稱擁有世界上第一長吧檯的Shanghai Club,後來叫作海員俱樂部。

  弄堂風光

  先找一二以資“比較”者,而後從前的上海弄堂的特色或能言而喻之。

  北京的胡同,最初的感覺是兩邊垣牆之矮,令人頓悟武俠的飛檐走壁不可不信可以全信,腳下的泥路晴久了就鬆散如粉,下雨,爛作長長的沼澤,而矮牆多年不刷石灰,病懨懨地連過去連過去,連過去。門,像是開著,像是閂著,從隙聞望進去,枯索的四合院之類,有槐、榆,等等,樹大者,裡面就以樹為主似的。復前行,垣牆恬不知矮地連過去連過去,門了,再過去直角拐彎,還是泥牆……出現磚面的牆,磚的青灰色使人透口氣,分明一對石獅,兩扇紅漆的門,門和獅都太小,反而起了寒磣之感。北京的“胡同”是寂寞的,西風殘照也沒有漢家氣象了。杭州的“巷”呢,也早與油壁香車遺簪墜珥的武林韻事不相干,兩堵牆墉凜凜對峙,巷子實際是窄的,看起來就更窄,牆之所以高,為了防火,故稱封火牆,恐怕也是為了防盜賊,因而歷代堅持不開窗,只有門,似乎萬不得已才開這個門,開了就緊緊關起來,多數是兩道的。每條巷概是白灰黑色調,清虛成鬱悶,行到巷與巷的交接處,有井,石欄光滑的井,周圍算是公用之地,婦人們蹲著傴著淘米淨菜,幾棵瘦伶仃的樹……杭州的巷,走著走著,不見得就是明心見性,卻是懶洋洋渴望睡午覺,其實高牆裡面有的是蚰娌爭風、姑嫂慪氣、兄弟奪產、婆媳鬥智——牆白著,門黑著,瓦灰著,巷子安靜著。

  上海的弄堂來了,發酵的人間世,骯髒,囂騷,望之黝黑而蠕動,森然無盡頭。這裡那裡的小便池,斑駁的牆上貼滿性病特效藥的GG,垃圾箱滿了,垃圾倒在兩邊,陰溝泛著穢泡,群蠅亂飛,窪處積水映見弄頂的狹長青天。又是晾出無數的內衣外衫,一樓一群密密層層,弄堂把風逼緊了,吹得它們獵獵價響。參差而緊挨的牆面儘可能地開窗,大小高低是洞就是宙,艷色的布簾被風吸出來又刮進去。收音機十足嘹亮,“一馬離了西涼啊界唉……青嗯的山唉,綠的水(口歐)(口歐)……”另一隻收音機認為。桃噢花江是美唉人窩,桃噢花啊千嚷萬唉萬朵喔喔喔,比不上美唉人嗯嗯嗯多”。老嫗們端然坐定在竹椅上,好像與竹椅生來就是一體,剝蠶豆,以蔥油炒之,摺紙錠錫箔,祖宗忌辰焚化之,西娘家桃花缸收音機都是這樣的。小孩的運動場賭場戰場也就在於此,腳下是坎坷濕漉的一條地,頭上是支離破碎的一縷天,小鬼們鬧得天翻地覆也就有限,而且棚檐下的鳥籠里的畫眉、八哥蜿轉地叫,黃包車拉進來了,不讓路不行。拉車的滿口好話,坐在車上的木然泰然,根本與己無關,車子顛顛頓頓過去,弄堂的那邊也在讓路了,這邊的老嫗小孩各歸原位,都記得剛才是占著什麼地盤的。民國初年造起來的弄堂倒並非如此,那是江南的普通家宅,石庫門、天井、客堂、廂房,灶間在後,臥室上樓,再則假三層,勉強加上去,甚而再勉勉強強構作四層,還添個平頂。不知何年何月何家發難,前門不走走後門,似乎是一項文明進步,外省人按路名門牌找對了,滿頭大汗地再三叩關.裡面毫無反應,走動在附近的人視若無睹,碰巧看那個長者經過,向你撅撅嘴,意思是繞到後面去。上海人特別善於“簡練”,對方當然也要善於領會才好,這一撅嘴是連著頭的徽轉,足夠示明方向方位了,但外地來客哪有這份慧能,仍處於四顧茫然中,長者卻已噙著牙籤悠悠踱去,落難者再奮起敲門,帶著哭音地叫,“三阿姨喲”,“大伯伯啊”。近處的閒人中之某個嫌煩了,戟手指點,索性引導到後門口。入目的是條黑暗的小甬道,一邊是極窄極陡的木樓梯,一邊是油煙襲人的廚房,身影幢幢,水聲濺濺,燒的燒洗的洗切的切,因為是幾家合用的呀,從早到晚從黃昏到夤夜,上海弄堂的廚房裡蠢蠢然施施然活動不止……為什麼死要面子的上海人甘願封閉前門而不惜暴露“生活”的“後台”呢,那是人口爆炸的趨勢所使然,天井上空搭了頂棚,客堂里攔道板壁,都成了起居室,不然就招租,一間即一戶人家,進出概走後門,後弄堂相應興旺起來。稍有異事,傾弄聚觀,如沸如撼半天半天不能平息,夾忙中金嗓子開腔了:“糞車是我們的報曉嚷雞,多少的聲音都被它喚噯起,前門叫賣唉菜嚷,後門叫賣唉米……”上海市民們聽了認為很中肯,日日所聞所見的尋常事,虧她清清爽爽唱出來。大都會的“文明”只在西區,花園洋房,高尚公寓,法國夜總會,林中別墅,俱樂部,精緻豪奢直追歐美第一流。而南、北、東三區及中區的部分,大多教人象沒有煤氣,沒有冰箱,沒有浴缸抽水馬桶,每當天色徽明,糞車隆隆而來,車身塗滿柏油,狀如巨大的黑棺材,有一張公差型的闊臉的執役老揚聲高喊:“咦(口哀)……”因為天天如此,這個特別的吆喝除了召喚及時倒糞,不致作其他想。於是備屢樓中的張師母李太太趙阿姨王家姆媽歐陽小姐朱老先生,個個一手把住樓梯的扶欄,一手拎著沉重的便桶,四樓三樓二樓地下來,這種驚險的事全年三百六十五次天天逢凶化吉,真是“到底上海人”。而金嗓子把糞車唱成“報曉雞”,小市民未必都能領情這份詩意,惡臭沖天的糞車隆隆而去,賣米的鄉下人果然來哉,上好的粳米,色白粒大,故稱“杜米”,滬語“大”作“杜”音,更有“香粳米”,煮熟後異香撲鼻,光佳者是浙江盪田的“碧粳”,晶瑩如玉而徽透翠綠,別致的是吳江的。血糯”,紫紅的糯米,糯得你沒有話說。賣菜者也各有標榜:“南潯大頭菜”、。無錫茭白”、“高郵成蛋”、“蕭山大種雞”、“嘉興南湖菱”、“十家香毛豆莢”,討價還會,兵法原理大抵都用得上,誰買到了又好又便宜的東西,全弄堂為之艷羨,而且尊敬。“合算”,滬音“格算”,上海人在“格算,不格算”中耗盡畢生聰明才智,這就不是金嗓子所能唱得清楚了,所以周璇的抒情一轉轉為指控;“雙腳亂跳是=房東的小噢弟依弟”,想必是樓板縫裡下來的灰塵落在泡飯碗裡了,“哭聲震天是三層樓上的小噢東嗡西”,“小東西”可能是個無事生非的壞女孩,一吃虧就號啕不止。至此,金嗓子有點疲倦,苦笑:“只有那賣報的呼聲,比較噢有書卷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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