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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種心境下,厚朴越來越成為我心中的奇觀。

  我擔心著、羨慕著、懷疑著又期待著他:他到底會活出什麼樣子,他到底能活出什麼樣子?

  看著他,猶如在看老天爺正在雕塑的一個作品。但一想到他是我的朋友,卻又莫名為他心慌。

  樂隊的第一場演出在三個月之後,我想他們應該進行了異常刻苦的訓練吧。那場演出我被安排出席,坐在第一排最中間的位置,還被派了活——上台獻花。事實上,我非常不樂意這麼做,容易讓人產生奇怪的聯想。但厚朴堅持:你是看著我爆發生命力的人。

  演出地點在學校第二食堂,舞台就是把大家排隊打飯刷卡的地方清空了,接上厚朴找學生會文娛部借的音響。吃飯的桌椅是天然的座位。為了烘托氣氛,從食堂的大門到走廊到打菜的窗口都貼滿詩歌式的標語:“你是否聽到自己的靈魂在歌唱”、“我不會允許自己的青春夭折,所以我要讓我的無知放肆地宣洩”、“孤單是所有人內心的真相”……我想,傳銷公司的裝修標準也不過如此吧。

  也是直到那天,我才知道,樂隊的名字叫——“世界”。讀到海報上這個名字時,想起了厚朴張大雙臂描繪他家那面用五彩瓷磚貼就的世界地圖的樣子。

  或許實在有太多話想說了,當不了主唱沒法親自用歌曲表達,厚朴自己扮演了主持人的角色。

  各種樂器準備好,食堂的五彩燈點亮。厚朴帶著成員一起上台。他拿起麥克風,似乎用盡全身力氣,大喊:“大家好,我們是世界,請從現在開始,聽我們歌唱……”

  事實上,整場演唱會我沒記住一首歌。或許是為了趕時間,“世界”樂隊的所有歌都是用既有流行歌曲的曲子,厚朴自己填詞。厚朴的詞笨重又血脈僨張,流行音樂的曲子當時還多是輕巧簡單的節奏循環,兩者實在不搭。但我確實記住了厚朴開場前吼的那一嗓子:我們是世界,現在聽我們歌唱吧。

  雖然不願意承認,但在那一剎那,我竟然被觸動到了,竟然很認真地想:自己是否也可以活得無所顧忌、暢快淋漓。

  顯然,記住那一嗓子的不僅是我。“世界”樂隊沒紅——那些歌大家都沒怎麼入心,但厚朴在學校紅了。

  演出的第二天晚上,就有人在宿舍門口探頭;到後來,去教室的路上都開始有人和厚朴打招呼;最後,中文系主任給整個系開大會,在傳達如何應對SARS的通知時,也開玩笑地說:“聽說我們中文系有個世界,還開口唱歌了……”

  每次被人肯定的時刻,厚朴不會扭扭捏捏地不好意思,也沒有故作姿態地矜持,而總是馬上笑開兩顆小虎牙,大聲回應:“對,是我,我是厚朴,我是世界。”

  我總結是:厚朴確實在用生命追求一種想像,可能是追索得太用力了,那種來自他生命的最簡單的情感確實很容易感染人,然後有人也跟著相信了,所以厚朴成了他想像的那個世界的代言人。

  我喜歡這樣的厚朴,我也願意相信這樣的厚朴,但我總覺得他是在為所有人的幻象燃燒生命。假如這個幻象破滅,別人只是會失望,但厚朴自己的內心會發生什麼呢?

  厚朴談戀愛了。這是意料中的事。

  他走紅後,我們的宿舍簡直成了個性人士在這所大學的必游景點,這麼多人來來回回,都帶著打開的內心,總會有和厚朴對接上,並最終睡到一起的人。

  那時,我采寫的一篇報導意外獲得省里的新聞獎,報社給我派的活越來越多。我在外面採訪加班的時間越來越長,每次回到宿舍都晚上十點後了。但宿舍里,總還是異常熱鬧,聚集而來的人又總是性格各異。有那種神叨叨的人,拽著厚朴堅持討論“人活著的意義”;有整個手臂紋滿刺青,身體到處打洞的人,狂躁著要拉厚朴干件牛逼哄哄的事;有那種書呆子氣重到讓所有人避而遠之的人,怯生生地問,能否和厚朴一起發起一個什麼實驗;還有拉著厚朴要做音樂生意的……每個人都有各自天馬行空的願望和想像,在現實中因或多或少的原因和困難“正在籌備”或者“暫緩執行”,但似乎找到了一個共同的出口:厚朴你來帶頭做吧!

  每晚,我走進宿舍,總會看到他們圍著厚朴,像真的圍著他們生命的希望一樣,極力鼓動著,要厚樸馬上投入某個由他們策劃的偉大計劃。大學統一十點關燈,這群人在關燈後非但不散,反而更能釋放自我,仿佛黑暗容易讓人忘記理性。總在我迷迷糊糊快進入夢鄉的時候,突然有人大喊一聲:“我們一定得活出自己想要的樣子!”“只有一次青春啊!”

  然後肯定會聽到厚朴更激烈的回應:“對的,就是要這樣!”

  因為在報社兼職有了積蓄,也因為兼職的活太累、太需要好的休息,我終於受不了這樣的“夜夜群體激情”,在大二期末考前搬出宿舍,租了一個房間。

  搬家那天,厚朴突然有種被拋棄感,甚至有種警惕:你不認同我了?或者吵到你了?

  厚朴擔心的顯然是前者。

  我解釋了一遍自己工作的強度以及需要休息的迫切度。厚朴似乎依然還想得到我的認同,但他自己也沒想到辦法,只是反覆問:“所以你一定會支持我吧!”

  “當然!”我回答。

  “但是你真的不是因為不認同我?”

  我實在不想來迴繞,也突然想到,這何嘗不能成為我換取稿費的一個選題:“校園樂隊青年和他的熱血青春”。採訪他不恰恰可以是我對他認同的證明嗎?所以我說:“對了,不如我採訪一下你吧,你的故事我想讓更多人知道。”

  他愣住了,然後馬上開心地笑出了那兩顆著名的小虎牙:“真的啊?我太高興了。”

  於是我順利地搬離了宿舍。在我搬離後,厚朴認真地用油墨筆寫上“神遊閣”,嚴肅地貼在宿舍大門上。

  在我搬離宿舍的第三天晚上,凌晨兩點,厚朴打通了我的電話。

  “你在幹嗎?”他問。

  我知道是他有話想說:“什麼話說吧。”

  “我剛那個了……”

  我知道他說的是什麼。我實在不想把這對話繼續:“晚安吧。”

  他著急地嚷著:“別掛電話啊——”在電話掛斷前,我聽到他在那興奮地狂嚷著:“這樣的青春才有意思啊,才有意思啊——”

  即使我沒怎麼去學校,還是聽說了厚朴足夠誇張的事跡:一周換三個女朋友;在學校外的飯店裡和人打架;在上當代文學課時,直接把老師從課堂里轟下來,跳上講台演唱自己寫的歌……甚至,還有一次在宿舍里當著一群人的面和一個男同學接吻,用那種一貫的宣誓口吻說:我想嘗試世界的各種可能。

  學校輔導員終於忍不住了,打電話到厚朴山區裡的那個家。沒想到的是,厚朴的父親,那個著名的鄉村英語老師,聽到這一番描述,只是哈哈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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