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頁

投票推薦 加入書籤 小說報錯

  越想尋到理由,越不能如願。耽誤著耽誤著,又一年了,終於要過年了。

  在啟程回老家前的一個月,我竟然不斷想像,和文展相見會是如何的場景。我不斷在思考,自己是該客氣地和他握手,還是如同以往,像個哥們兒拉住他擁抱一下。

  但我們已經十幾年沒見了。十幾年,一個人身上的全部細胞都代謝完多少輪。我因而又惴惴不安起來。

  我早早地回到了小鎮,然而,因為內心的這種不安,我始終沒有去敲他家的門。我想著的是,我們兩家住得那麼近,總能無意間撞上吧。或許這樣的見面方式更好。

  果然第三天,我拐進小巷的時候就遠遠地看到文展。他正從巷尾走過來,應該是要回家。我興奮地招手,他似乎有抬頭瞄到了,但又像沒看見繼續走。我喊了聲:“文展。”他卻似乎完全沒聽見,竟然在一個小路口直接一拐,拐出了小巷。

  當晚,我向母親打聽來他下班的時候,特意在那個時間點“出門走走”。文展果然在那個時候出現,我依然很興奮地朝他揮手,他又似乎刻意避開一樣,往相反的方向走了。

  我確定,文展在躲我。但我不確定,他是出於什麼樣的理由。

  眼看春節要過了,我最終決定,去他家拜訪。

  其實我家出門右拐,再走一二十米,就到他家了。門還是那個門,敲起來還是這樣的木頭聲。“文展在嗎?”

  “誰啊?”依然是他母親這樣詢問的口氣。

  “是我,我來找文展。”

  門打開了。文展的母親笑容滿面地迎我進去:“他在自己的房間,你還記得吧。”

  我當然記得。

  這房子,我也十幾年沒進來了。它果然是記憶中的那個樣子,但又不僅僅是那個樣子,就如同一張沒對焦好的照片,一旦清晰起來,大概的模樣還是如此,只是每部分的景致,完全顛覆了此前的感覺。它比我記憶中小,土牆斑斑駁駁、老氣沉沉,還飄散著一股發霉的味道。

  到了文展的門口,他果然還是如同以前,把房門關上了。我敲了敲房門,門開了。是文展。

  他是如同母親說的,瘦了,黑了,頭髮枯枯的。但他最重要的改變不是這些,而是他給人的感覺。他背微駝,眼睛半乜著,疲憊但警惕,眼神的冷漠不是有攻擊性的那種,而仿佛是對他自己的冷漠。

  “好久不見了,文展。”我試圖用小時候一周不見那種打招呼的口吻。

  他顯然沒有預料到我會來,也愣了一下。

  我在那一刻也愣住了,不知道是不是應該和他擁抱。他的外表,他的眼神,他的氣質,似乎都不是十幾年前我熟悉的那個文展,生活已經把他雕刻出另外的模樣,但即使這樣的面目全非,還是可以從他的眉角、他臉上細微的一個表情,找尋到,那個文展。那個文展或許破碎了,但他是在那身體裡的。

  文展最終幫我做了決定,不握手也不像老朋友那般擁抱,而是平淡地指了指椅子,“坐吧。”

  他的房間還是沒打開窗戶,即使白天,也把電燈亮著。鎢絲燈有些發黃,讓我目光所見,似乎都有種老照片的錯覺。

  我努力想找尋到過去的影子,因為,那是我來找他,並且此刻能和他對話的原因:“這房間沒變啊,那個皮箱還在嗎?我還記得,裡面放著你整理的歷史大綱。”

  “皮箱裝上一些父親的衣服,和他的屍體一起燒了。”

  “不好意思。”

  我沉默了一會兒。

  “那些歷史大綱呢,當時你做的這個事情讓我非常崇拜。”

  “哦,那些無聊的東西,我帶去福州不多久就扔了。”

  “真可惜啊。”我不知道自己還能說什麼。

  我們又沉默了許久。他似乎意識到我努力背後的善意,試圖挑起話題:“我在廣播站,還播過你的文章。”

  “是你特意關注的嗎?哈,我又不是什麼大作者。”我馬上抓住機會,試圖通過自嘲,讓這個對話進入放鬆的階段。

  然後我開始講述,自己在外地生活的種種。

  我沒有預料到,他竟然沉默了。而且這一沉默,不像我想像的,只是一個小小的、可以逾越、可以熬過的間歇。他冷漠地坐在那,任由沉默如同洪水汩汩淌來,一層層鋪來,慢慢要把人給吞沒了。

  我終於忍不住,站起身說:“那打擾了,我先回家了。”

  此刻他卻突然說話了:“對不起,其實我也說不清楚,自己為什麼厭惡你。”

  我愣住了。

  “你說,憑什麼是你?為什麼不是我?”

  我知道他在說的是什麼,我知道他提問的,是我們都沒辦法回答的問題。

  第二天,我改了機票提前回北京。在路上,我反覆在想,自己此前對文展耿耿於懷的原因,是因為我有種無意識的愧疚感,仿佛我莫名其妙地過了他應該過的生活?又或許,是因為,我知道,從本質意義上,我們都是,既失去家鄉又永遠沒辦法抵達遠方的人。

  自此之後,我再也沒去過文展家裡。每次過年回家,遠遠地看到他,也總是趕緊躲避。母親不知道其中發生的緣由,總源源不斷帶來他家的信息:文展和他哥哥的矛盾爆發了。他哥哥憑著老婆帶來的嫁妝,開了家海鮮店,日子過得不錯,或許是為了爭回以前那口氣,每每總是對文展冷嘲熱諷。文展的工資不高,只有一千多,他在工作中本來就看不上同事的粗俗,在單位的日子也越發難受。文展的母親,到處奔走著試圖幫他找到一個好妻子,但因為兔唇和事業一般的緣故,一直沒找到。堅持了兩年多,文展再次走了。這次不是去往任何一個城市,而是向廣電系統申請,跑到一個只有幾千人口的小村莊,挑起附近地區發射台的維修看護工作。

  我知道,他和我這輩子都註定無處安身。

  厚朴

  見第一面時,他就很鄭重地向我介紹他的名字以及名字含義:“我姓張,叫厚朴,來自英文HOPE。”

  為了發好那個英文單詞的音,他的嘴巴還認真地圓了起來。

  一個人頂著這樣的名字,和名字這樣的含義,究竟會活得多奇葩?特別是他還似乎以此為榮。

  他激動著兀自說了下去——

  他的父親是個了不起的人,原本只有小學畢業,後來自考了英語,作為全村唯一懂英文的人,在村子裡的學校當英語老師兼校長。他父親不僅通讀世界文明史,還堅持每天聽美國之音,他認為父親是那個村子裡唯一有世界觀的人。別人家的院子,一進門就是用五彩瓷磚貼成的福祿壽喜,他家一進門,是父親自己繪畫、鄉里陶瓷小隊幫忙燒制的世界地圖。

  “這世界地圖有一整面門牆大,”厚朴盡力地張開手比劃著名,好像要抱著整個世界一樣,臉上充滿著說不出的動人的光。

  他像面對廣場演講的領袖,驕傲地宣布自己的名字和名字的含義。

  他的行李是用兩個編織袋裝的,進門的時候左手一個右手一個,像少林寺里練功的武僧。身上穿的一看就是新衣服,頭髮也特意打理過,只是天太熱,衣服浸滿汗水,粘在身上,頭髮也橫七豎八地躺在頭上,像被吹蔫的野草,全然沒有他自己想像的那種瀟灑。倒是有幾根頑固地站立著,很像他臉上的表情。

章節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