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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們兩人正在用午餐,"他想,"桌上鋪了雪白的布;廚子送上菜來,——中國菜。什麼二十五斤?不管他。為什麼倒是中國菜?西洋人說,中國菜最進步,最好吃,最合於衛生〔8〕:所以他們採用中國菜。送來的是第一碗,但這第一碗是什麼呢?……"

  "劈柴,……"

  他吃驚的回過頭去看,靠左肩,便立著他自己家裡的主婦,兩隻陰淒淒的眼睛恰恰釘住他的臉。

  "什麼?"他以為她來攪擾了他的創作,頗有些憤怒了。

  "劈架,都用完了,今天買了些。前一回還是十斤兩吊四,今天就要兩吊六。我想給他兩吊五,好不好?"

  "好好,就是兩吊五。"

  "稱得太吃虧了。他一定只肯算二十四斤半;我想就算他二十三斤半,好不好?"

  "好好,就算他二十三斤半。"

  "那麼,五五二十五,三五一十五,……"

  "唔唔,五五二十五,三五一十五,……"他也說不下去了,停了一會,忽而奮然的抓起筆來,就在寫著一行"幸福的家庭"的綠格紙上起算糙,起了好久,這才仰起頭來說道:

  "五吊八!"

  "那是,我這裡不夠了,還差八九個……"

  他抽開書桌的抽屜,一把抓起所有的銅元,不下二三十,放在她攤開的手掌上,看她出了房,才又回過頭來向書桌。他覺得頭裡面很脹滿,似乎椏椏叉叉的全被木柴填滿了,五五二十五,腦皮質上還印著許多散亂的亞剌伯數目字。他很深的吸一口氣,又用力的呼出,仿佛要藉此趕出腦里的劈柴,五五二十五和亞刺伯數字來。果然,吁氣之後,心地也就輕鬆不少了,於是仍復恍恍忽忽的想——"什麼菜?菜倒不妨奇特點。滑溜裡脊,蝦子海參,實在太凡庸。我偏要說他們吃的是龍虎鬥。但龍虎鬥又是什麼呢?有人說是蛇和貓,是廣東的貴重菜,非大宴會不吃的。但我在江蘇飯館的菜單上就見過這名目,江蘇人似乎不吃蛇和貓,恐怕就如誰所說,是蛙和鱔魚了。現在假定這主人和主婦為那裡人呢?——不管他。總而言之,無論那裡人吃一碗蛇和貓或者蛙和鱔魚,於幸福的家庭是決不會有損傷的。總之這第一碗一定是龍虎鬥,無可磋商。

  "於是一碗龍虎鬥擺在桌子中央了,他們兩人同時捏起筷子,指著碗沿,笑迷迷的你看我,我看你……

  "Mydear,please。

  "Pleaseyoueatfirst,mydear。

  "Ohno,pleaseyor!〔10〕

  "於是他們同時伸下筷子去,同時夾出一塊蛇肉來,——不不,蛇肉究竟太奇怪,還不如說是鱔魚罷。那麼,這碗龍虎鬥是蛙和鱔魚所做的了。他們同時夾出一塊鱔魚來,一樣大小,五五二十五,三五……不管他,同時放進嘴裡去,……"他不能自制的只想回過頭去看,因為他覺得背後很熱鬧,有人來來往往的走了兩三回。但他還熬著,亂嘈嘈的接著想,"這似乎有點肉麻,那有這樣的家庭?唉唉,我的思路怎麼會這樣亂,這好題目怕是做不完篇的了。——或者不必定用留學生,就在國內受了高等教育的也可以。他們都是大學畢業的,高尚優美,高尚……男的是文學家;女的也是文學家,或者文學崇拜家。或者女的是詩人;男的是詩人崇拜者,女性尊重者。或者……"他終於忍耐不住,回過頭去了。

  就在他背後的書架的旁邊,已經出現了一座白菜堆,下層三株,中層兩株,頂上一株,向他疊成一個很大的A字。

  "唉唉!"他吃驚的嘆息,同時覺得臉上驟然發熱了,脊樑上還有許多針輕輕的刺著。"吁……"他很長的噓一口氣,先斥退了脊樑上的針,仍然想,"幸福的家庭的房子要寬綽。有一間堆積房,白菜之類都到那邊去。主人的書房另一間,靠壁滿排著書架,那旁邊自然決沒有什麼白菜堆;架上滿是中國書,外國書,《理想之良人》自然也在內,——一共有兩部。臥室又一間;黃銅床,或者質樸點,第一監獄工場做的榆木床也就夠,床底下很乾淨,……"他當即一瞥自己的床下,劈柴已經用完了,只有一條稻糙繩,卻還死蛇似的懶懶的躺著。

  "二十三斤半,……"他覺得劈柴就要向床下"川流不息"的進來,頭裡面又有些椏椏叉叉了,便急忙起立,走向門口去想關門。但兩手剛觸著門,卻又覺得未免太暴躁了,就歇了手,只放下那積著許多灰塵的門幕。他一面想,這既無閉關自守之操切,也沒有開放門戶之不安:是很合於"中庸之道"〔11〕的。

  "……所以主人的書房門永遠是關起來的。"他走回來,坐下,想,"有事要商量先敲門,得了許可才能進來,這辦法實在對。現在假如主人坐在自己的書房裡,主婦來談文藝了,也就先敲門。——這可以放心,她必不至於捧著白菜的。

  "Comein,please,mydear。〔12〕

  "然而主人沒有工夫談文藝的時候怎麼辦呢?那麼,不理她,聽她站在外面老是剝剝的敲?這大約不行罷。或者《理想之良人》裡面都寫著,——那恐怕確是一部好小說,我如果有了稿費,也得去買他一部來看看……"

  拍!

  他腰骨筆直了,因為他根據經驗,知道這一聲"拍"是主婦的手掌打在他們的三歲的女兒的頭上的聲音。

  "幸福的家庭,……"他聽到孩子的嗚咽了,但還是腰骨筆直的想,"孩子是生得遲的,生得遲。或者不如沒有,兩個人乾乾淨淨。——或者不如住在客店裡,什麼都包給他們,一個人乾乾……"他聽得嗚咽聲高了起來,也就站了起來,鑽過門幕,想著,"馬克思在兒女的啼哭聲中還會做《資本論》,所以他是偉人,……"走出外間,開了風門,聞得一陣煤油氣。孩子就躺倒在門的右邊,臉向著地,一見他,便"哇"的哭出來了。

  "阿阿,好好,莫哭莫哭,我的好孩子。"他彎下腰去抱她。

  他抱了她迴轉身,看見門左邊還站著主婦,也是腰骨筆直,然而兩手插腰,怒氣沖沖的似乎豫備開始練體操。

  "連你也來欺侮我!不會幫忙,只會搗亂,——連油燈也要翻了他。晚上點什麼?……"

  "阿阿,好好,莫哭莫哭,"他把那些發抖的聲音放在腦後,抱她進房,摩著她的頭,說,"我的好孩子。"於是放下她,拖開椅子,坐下去,使她站在兩膝的中間,擎起手來道,"莫哭了呵,好孩子。爹爹做貓洗臉給你看。"他同時伸長頸子,伸出舌頭,遠遠的對著手掌舔了兩舔,就用這手掌向了自己的臉上畫圓圈。

  "呵呵呵,花兒。"她就笑起來了。

  "是的是的,花兒。"他又連畫上幾個圓圈,這才歇了手,只見她還是笑迷迷的掛著眼淚對他看。他忽而覺得,她那可愛的天真的臉,正像五年前的她的母親,通紅的嘴唇尤其像,不過縮小了輪廓。那時也是晴朗的冬天,她聽得他說決計反抗一切阻礙,為她犧牲的時候,也就這樣笑迷迷的掛著眼淚對他看。他惘然的坐著,仿佛有些醉了。

  "阿阿,可愛的嘴唇……"他想。

  門幕忽然掛起。劈柴運進來了。

  他也忽然驚醒,一定睛,只見孩子還是掛著眼淚,而且張開了通紅的嘴唇對他看。"嘴唇……"他向旁邊一瞥,劈柴正在進來,"……恐怕將來也就是五五二十五,九九八十一!……而且兩隻眼睛陰淒淒的……"他想著,隨即粗暴的抓起那寫著一行題目和一堆算糙的綠格紙來,揉了幾揉,又展開來給她拭去了眼淚和鼻涕。"好孩子,自己玩去罷。"他一面推開她,說;一面就將紙團用力的擲在紙簍里。

  但他又立刻覺得對於孩子有些抱歉了,重複回頭,目送著她獨自煢煢的出去;耳朵里聽得木片聲。他想要定一定神,便又迴轉頭,閉了眼睛,息了雜念,平心靜氣的坐著。他看見眼前浮出一朵扁圓的烏花,橙黃心,從左眼的左角漂到右,消失了;接著一朵明綠花,墨綠

  色的心;接著一座六株的白菜堆,屹然的向他疊成一個很大的a字。

  一九二四年二月一八日。

  〔1〕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二四年三月一日上海《婦女雜誌》月刊第十卷第三號。

  本文發表時篇末有作者的《附記》如下:"我於去年在《晨報副刊》上看見許欽文君的《理想的伴侶》的時候,就忽而想到這一篇的大意,且以為倘用了他的筆法來寫,倒是很合式的;然而也不過單是這樣想。到昨天,又忽而想起來,又適值沒有別的事,於是就這樣的寫下來了。只是到末後,又似乎漸漸的出了軌,因為過於沉悶些。我覺得他的作品的收束,大抵是不至於如此沉悶的。但就大體而言,也仍然不能說不是"擬"。二月十八日燈下,在北京記。"

  許欽文,浙江紹興人,當時的青年作家。著有短篇小說集《故鄉》等。他的《理想的伴侶》是因一九二三年八月《婦女雜誌》第九卷第八號刊出的"我之理想的配偶"徵文啟事而寫的一篇諷刺小說,載於同年九月九日北京《晨報副刊》。

  〔2〕指當時一些報刊關於戀愛、婚姻、家庭問題的討論。如一九二三年五、六月間《晨報副刊》進行的"愛情定則"的討論;《婦女雜誌》關於理想配偶的徵文以及出版"配偶選擇號"(第九卷第十一號)等。

  〔3〕關於江浙等地的戰爭,當指江蘇軍閥齊燮元與浙江軍閥盧永祥的對峙;直系軍閥孫傳芳與福建軍閥王永泉等人的戰爭;四川軍閥楊森對熊克武的戰爭;廣東軍閥陳炯明與桂系、滇系軍閥的戰爭;湖南軍閥趙恆惕對譚延笥的戰爭。

  〔4〕綁票舊時盜匪把人劫走,強迫被劫持者的親屬出錢贖買,稱為綁票。當時山東、河南是土匪頭子孫美瑤、"老洋人"等活動的地區,經常發生這類事件。

  〔5〕關於羅馬字母代替小說中人名地名問題,一九二三年六月至九月間《晨報副刊》上曾有過爭論。八月二十六日該刊所載鄭兆松的《羅馬字母問題的小小結束》認為:"小說里羼用些羅馬字母,不認識羅馬文字的大多數民眾看來,就會產生出一種厭惡的情感,至少,也足以減少它們的普遍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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